这就是为什么会把人惹到弄出某种大字报式的或义正辞严式的文章来。他着急呀!颜色当然也是有品位的，举个最直观的例子，只要看看戏曲里媒婆那身穿戴，您就明白了。红色谱系中有那么多各种各样的红，有的鲜艳，有的庄严，有的淡雅，有的热烈，却偏偏一概无人问津，唯独乌里巴秃的砖红，反而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拥有极高的“市场迎合度”，以至这种肯定是最缺少美感的红，竟然成了红色谱系中最重要的一种红，能不让人着急吗?而更让人着急的，其实还是这条逻辑链上的下一个问题：这个市场是怎么来的?市场都是被“打造”出来的。咱们这儿是一元化领导，文艺和教育都在同一个“元”里，所以这个“市场”也是同一个“元”打造的，教育打造买方，文艺打造卖方。为什么砖红色的作品市场迎合度高?因为教育已经为市场造就了占比很高的喜欢砖红色的买家。买家多，所占的市场份额自然就大，那些擅长于制作砖红色作品的制作者，想不大富大贵都难。我写过一个长篇小说，书名就叫《苍红》，写成快十年了，至今没地方出版。真后悔写的不是《砖红》。我有个同事叫贾大山，短篇小说写得棒极了，可是想在本省出本短篇小说集，却到死没出成，出版社认为他这种小说没人看，怕赔钱。贾大山生前跟县委领导私交甚笃，他们的友谊也传为佳话，只是其中关于这么好的一位作家为什么生前竟未能有一本小说集刊行于世的原因，居然被说成是因为贾大山佛面佛心，慈眉善目，与世无争，笑看风云，其乐融融，好像既然看破了红尘，自然根本不把能不能出书当回事儿。贾大山信佛不假，但并不是所有信佛的作家都能在自己的作品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时毫不在意，至少贾大山不是这样的。他对名利看得很淡，但对文学看得很重，对作品与读者的关系非常在意。一个作家，如果只管把作品写出来了便自得其乐，对于这作品能不能与读者见面便撒手不管，决不是一个好作家。按当时一些朋友们的议论，贾大山之所以罹患恶疾以至英年早逝，跟一段时间里心情不好颇有关系，而不能出书，又是最让他心情不好的一件事。总书记最近开了个文艺工作座谈会，发表了重要讲话。我学得不好，只能自己瞎琢磨，又因为正在写这篇文章，就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所以觉得总书记这个举措，和他的一些其他举措一样，是在向既得利益者宣战。我还觉得，在这条战线上，要打赢这一仗相当地不轻松。比如在肃清贪腐的战线上，已经证明我们拥有一大批敢于碰硬的纪检干部，而相应的，在这条战线上，我们是否同样拥有足够多的愿意去碰硬的作家艺术家，恐怕还得看一看。在这一块场地上，同样滚动着大量的真金白银，对面那个既得利益者群体，资金雄厚，能量巨大，人脉网络，盘根错节，筋连着筋，肉连着肉，骨头连着骨头，呼风唤雨，首尾相应。当局以行政手段封杀劣迹艺人，马上有人出来反对，认为这事应该交给市场解决。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他们认为市场仍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我不能不认同他们这个对形势的估判，所以我虽然也认为用行政手段解决这种问题实属下策，但下策毕竟还是策，总比无策好。等市场真正健康了，再把这种事交给市场解决不迟。此事远非轻而易举。看看电视新闻的画面，看看您的周围，为什么有些人笑逐颜开如坐春风，有些人却双眉紧锁表情凝重?您懂的。
所以我觉得，确实到了必须重新树立品格意识的时候了。正是因为品格意识的缺位，才给了砖红独大以可乘之机。抛开品格的高低去谈论哪种颜色好看，肯定是永远——不管永远有多远也说不清的。在喜欢砖红的买家占比如此之高的“背景和前提”下，你说砖红不好看，必定会有人出来跟你争辩，诸如说砖红比枣红好看得多，结果是你说得再有理，他照样认为他说得更有理。即如近日有一位教授的古体诗得了鲁奖，便有攻之者说它是鲁奖丑闻，并举出该教授的一些诗句为例，然后又有辩之者举出同一位该教授的另一些诗句为例，说他得鲁奖很合适。用同一作者的不同作品互相比，能比出什么结果来?同一作者的不同作品确实可能在水平上有很大的起伏，但这些作品的品格决不会有太大的差异。这次在网上搜大字报，捎带着看到了一首古体诗，倒是跟该教授的诗有得一比。本诗作者，就是那位因大字报而一步步走向死亡之路的林昭，而本诗则是她快走到终点时写的，通常被视为她的绝命诗。姑抄录如下：
眼枯见骨，心死成灰，抱病郁痛，天乎冤哉!家国多难，予生也哀，素丝欺墨，歧途方回!失足自怜，回头百年，初心似水，指证苍天!永昼频迫，夙夜尤煎，意存碧落，恨穷黄泉。作贼奈何，百身莫赎，坐令我众，遘此楚毒。风尘寂寞，天涯沦落，黍离歌残，铜驼没绿。故剑茫茫，故园苍苍，举世无道，我适何邦。穷途猖狂，载哭兴亡，九畹荒秽，五内摧伤，百虑重忧，谓我何求，恸念来日，血泪交流。已歌燕市，无惭楚囚，子期不见，江波悠游。恶不能辍，愤不忍说，节不允改，志不可夺。书愤沥血，明志绝粒，此身似絮，此心似铁。自由无价，年命有涯，宁为玉碎，以殉中华。山川桴鼓，河岳鸣笳，魂化杜鹃，肠断桑麻。风雨长宵，平旦匪遥，捐生取义，岂俟来朝。志节皓皓，行状皎皎，正气凛冽，清名孔昭。
如果您不知道什么叫“品格”，我来告诉您——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