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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泪祭(4)

时间:2014-08-28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赵杰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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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吃喝罢,送走父亲的几位老弟兄后,马善就在父亲这边住下了。父亲只喝了几盅酒,但人老不胜酒力了,像几位老弟兄一样有点高了。晕晕乎乎地睡不着,就和他不停地拉话,父子两个仰躺在炕上,直拉了大半夜才作罢。

  父亲说:马善呀,我一天不如一天了,指不定哪天就走了。

  他说:爸,你硬朗着呢,再活二十年没问题。

  父亲说:唉,我的寿数我知道,有些话我该跟你讲了。 他说:爸,甚话了?

  父亲说:我有罪呀,我也是个罪人!

  •   马二虎便告诉儿子马善,六十年前是他出卖了那十三位党员,是他在酒桌上被王旦子灌醉了,昏头昏脑出卖的。马二虎给儿子详细讲述了整个过程,说当时如果不是他被灌醉,如果不是他稀里糊涂地出卖了,王旦子咋会知道那十三个人是秘密党员?他们咋能被杀掉呢?

      马善起先不以为然,以为父亲真喝高了,但是越听越不对劲儿,觉得父亲是认真的,并不是酒喝多了瞎说。这让他非常震惊,在他从小到大的心目中,父亲和爷爷大伯一样,一直是了不起的英雄。小时候他见过父亲作报告,长大了也听过父亲作报告。好多次,哗哗的掌声让他产生幻觉,看到从未谋面的爷爷和大伯,与台上讲述他们的父亲,变成三棵参天大树,挺拔在人头攒动的会场上。现在父亲却要砍伐它们,如果父亲说的不假,在他和乡亲们心中,在黑河寨,在乡里县里,它们将会天塌地陷地倒下,父亲会被当年的王旦子都叫人憎恨。

      看着黑暗中还在讲述的父亲,马善不敢再往下想了,只希望父亲真喝多了,所讲的一切子虚乌有。接着,父亲又告诉他一件事,说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是他大伯马大虎的遗腹子。也是就说,他是父亲的侄儿,应该叫父亲叫叔。他知道母亲与大伯的事,但从不知道他是大伯的遗腹子。母亲活着的时候,曾与父亲约定不告诉他,今天父亲之所以告诉他,父亲说是因为自己是个叛徒,是出卖了十三位党员的千古罪人。而他应该是英雄的儿子,不应该是一个叛徒的儿子。

      马善听得几乎要头炸了,一切都被父亲颠覆了,天地瞬间倒了个个儿,倒得他一时不知所措。他觉得父亲又坦荡又自私又残酷,直后悔今天不该张罗这顿酒,宁愿自己一辈子蒙在鼓里,宁愿父亲把往事烂在肚里,死的时候一同带走。好在,父亲没有当着几位老弟兄的面,在酒桌上稀里哗啦地说出来,否则的话将如何收场,让他如何是好呢?

      父亲讲完以后,像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很快就呼呼入睡了。听着父亲的鼾声,马善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想着父亲所讲的事,相信他是马大虎的遗腹子,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是真的。但不相信父亲是叛徒,一个从来受人尊敬,从来让他骄傲的父亲,咋会在一顿酒后,就变成了一个叛徒?

      他实在是不能接受,真的不能接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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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善没等到天明就起来了,给熟睡的父亲悄悄掖好被子,在炕头下的火炉上挡块砖,以防父亲不小心把枕头滚落到火炉上,然后就出门了。

      西边的天空挂着一弯月牙,墙外的老槐树探过墙来,似有若无地落着槐米。虎虎从墙根下的黑暗处跑过来,摇头摆尾地跟着他来到前院,在大门楼前直看着他出去,哐当一声把大门反手关上,才讪讪地又返回后院去。

      出了青云院,马善朝一弯月牙做个深呼吸,努力平静一下乱糟糟的心情,然后向街东头走去。走出街口就是大路,直通七八里外的乡政府。前天就商量好了,今天他跟乡长一起进城,在县领导的主持下,跟王坤签订投资协议,免得夜长梦多。他原打算昨天告诉父亲的,但又怕父亲节外生枝,临见父亲时改变了主意,等协议签订了,再告诉他好了。

      快到街东头时,马善又折了回来,拐进街西的一条巷子,经过几家院子,来到自家院门前。昨晚一夜未归,也没告女人去了哪里,他觉得今天该告一声,指不定又一整天在外。

      女人和两个孩子还睡着,他进家拉着电灯,对被窝里的女人说,昨晚在爸那头来,今天和乡长要进城去。如果事情不多,赶黑就回来了,如果事情多,就在城里住下了。

      女人打个呵欠问:咋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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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善屁股欠到炕沿上说:步走上去呀,去了坐上乡长的车,跟他一块儿进城。

      去乡里咋不骑摩托?

      昨夜爸唠唠了半夜,一点儿也没睡好,怕骑摩托骑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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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签字仪式很隆重,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出席了。

      签字仪式结束后,马善好几次想问问王坤,当年是不是他父亲出卖的那十三位乡亲,因为究竟是不是他父亲出卖的大概只有王坤清楚,可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是周围人来人往,不时有人过来打扰;二是又怕问的不是时候,影响了皆大欢喜的场面;三是担心真要是父亲的话,他一下子承受不了。但是不问又不行,否则会像块石头堵在心上,让他纠结一辈子。而且,王坤这么大岁数了,指不定哪天就走了,到时想问也无处去问了。

      马善打定主意后,便趁跟前无人时,悄声问道:大叔,我想问您一件事,可以吗?

      王坤双手托住拐杖的龙头,点头道:可以啊,你说吧。

      马善嗫嚅半晌说:我想问问,当年是不是我爸告诉你那十三位共产党员的?

      王坤浑身一怔,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似的,直盯盯地看着他,一下不知该如何作答。马善见状赶紧说,您要是不便说就算了,我也只是随便问问。王坤垂下头说,你是应该问的,问得没有错,我也应该如实讲的,只是我罪不可恕,已经祸害了你的两个亲人,不能再祸害了。他们都是好人呀,即便有什么,也是当初被我逼的,罪魁祸首还是我。

      马善一阵心痛,他抚住胸口说:您不用再解释了,一切我都明白了。

      王坤抬起头来说:贤侄啊,你可不能瞎想,他们决不是你爸告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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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又看到马善痛苦的样子,王坤犹豫了一下说,看来我不想说也不行了,那十三个乡亲被我杀害,的确与你父亲无关。硬要问有关的话,只能说跟你妈有关。

      跟我妈有关?

      是啊,跟你妈有关。

      那天晚上,我把你爸叫去喝酒,起初他清醒问不出来,到后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只好送他回家。其实叫他喝酒之前,我已经去过你家,对你妈又哄又吓,说只要她供出别人来,我就立即放了你爷爷和大伯。你妈经不住我哄吓,就把十三个人说出来了。我叫你爸去喝酒,只是想证实一下。

      贤侄啊,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怪你妈,她是为了救自己的亲人,万不得已才那样做的。那个年代换给谁都难哪,要怪怪我这个刽子手吧,都是我丧天害理干下的坏事!

  •   马善心痛罢,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王坤再说了些什么,他耳朵嗡嗡的都听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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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后晌,从县城回到黑河寨,马善就直奔青云院。母亲已是死去的人了,是对是错都不提了,他只想告诉父亲,他不是叛徒,他并没有出卖十三位乡亲,他在他心目中,永远跟爷爷和大伯一样,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可是走到大门楼下,大门仍和他早晨走时一样紧闭着,他急急地推开大门,虎虎听到开门声跑了过来,围着他呜呜咽咽地叫,然后领着他就往后院跑。他便有一种不祥之感,一定发生了事情。跟着虎虎赶到后院,他喊了两声爸爸,东厢房里也不见回应。往常可不是这样,只要他吆喝一声,父亲在屋里马上就应。

      屋门半掩着,大概是虎虎抓开的,他冲进屋里后,一股焦煳味扑鼻而来。在烟已散尽,烟味依旧浓重的屋里,父亲静静地躺在被窝中,和他早上离开时一样,没有任何痛苦挣扎的迹象。只是头下的枕头不见了,在紧挨炕头的火炉上,有一堆燃过的灰烬。早上走时挡在火炉上的砖,不知道甚时候掉在了地上。

      那灰烬告诉他,父亲是被烟闷死的,罪魁祸首就是那枕头。后来,他无数次去想象当时的情形,枕头掉到火炉上燃着了,燃着了却并无火焰,像潮湿的柴火一样,火焰都变成了满屋的烟。如果是明火的话,恐怕房子也不存在了。在满屋挣狞的烟中,在毫不知觉的睡梦中,父亲被闷死了过去。

      当时马善一下子傻了,像截木桩一样竖在那里,脑中近乎一片空白。一丝烟尘悬浮在头顶上,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爸啊”,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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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二虎去世的两年后,小黄狗虎虎死掉的一年后,黑河寨基本修缮完毕,从春天开始接待游客。

      清明节这天,王坤坐着轮椅回来了,据陪同的人说,老人去年底在台湾中风,刚治好了些,就执意要回来看看。顺便去祭奠一下祖坟,还有祠堂里的祖宗,再去黑河滩的就义亭,拜祭一下被他杀害的十五位乡亲。对他来说,如果就这么半死不活的话,也许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了。

      就义亭是解放后修建的,原来分葬的十五位烈士,建亭时也合葬到了一块儿。早年,每到清明的时候,县里有不少单位和学校前来祭奠,马二虎便成了就义亭前的主角,穿上那身笔挺的中山装,滔滔不绝地讲述马铁匠马大虎,以及其他十三位烈士的英雄事迹。可近些年,祭奠的人越来越少了,就义亭都被荒草包围了,只有马二虎抽空来薅一薅。但是薅过没几天,就又疯长出来,就义亭像被遗弃了一样,在黑河滩上显得无比悲凄。

      修缮黑河寨的时候,王坤一再嘱托马善,一定要把就义亭也修一下,并且一定要修好,多花几个钱无所谓。新修后的就义亭,被苍松翠柏簇拥着,远远望去庄严肃穆,黄色的琉璃瓦金光闪耀。原来用砂石垒砌的墓堆换成了大理石,亭内的纪念碑也换成了花岗岩的,正面刻着“黑河滩十五烈士牺牲纪念碑”,背后刻着陈庚将军撰写的碑文。四周的围栏也换成了汉白玉的,上面雕刻着马铁匠马大虎的英雄故事

      王坤清明节拜祭罢,离开一个月之后,派人送来一块青石碑,石碑又简陋又矮小,上刻“罪人王旦子忏悔碑”,让立在就义亭外面,永远为十五位乡亲赔罪守墓。

      马善执意不立,来人说不立不行,王老让一定成全他的愿望,否则他死不瞑目。

      马善只好将碑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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