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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雁岛

时间:2016-09-16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曹军庆  阅读:

  很难说它是一道门,那么不是门它是什么。看上去那地方那么破旧,没有栅栏。外表很像是废弃了的什么地方,但又不是或者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是废墟,不是废弃工地。当然也不是院落,不是养殖场。什么都不是,普普通通一处凹槽,下雨时满是泥泞,勉强能容一辆车过去。两边是水泥墩子,表皮已破败,露出里面的碎石块,裂缝里夹着枯死的草茎,但看上去仍然像是障碍物,像是一道门两侧的石墩子。中间刚好能容一辆车通过,这便是入口了。由西往东,从武汉市的二环线到徐东大街,从徐东大街驶上欢乐大道。继续往东,车行十来分钟,再从欢乐大道的高架桥上下来。往东湖深处走,在树荫掩映的岔道口,如果往右拐那便到了沙湖水果批发市场,当地人叫它沙湖果批。果批里的生意十分萧条,见不到几个人影。路上只有向左拐,才能进入这个入口,但是没人知道它是入口,此处无比荒凉。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不远处也就是在它的南边就有华侨城欢乐谷、东湖纯水岸,那些高耸的房子和奇形怪状的游乐设施尽显都市繁华。紧挨着繁华到了这里却是出奇的荒僻,无孔不入的开发商似乎也把这里忘记了。或许也有可能——虽然没有被开发商所忘记,但也没有谁有本事能拿下这块地。再往里走几步大概就会明白,荒凉或许还因为墓地,刚从入口进去,满眼皆是坟墓。不是殡葬公司的墓场,而是先前乡下老早形成的乱葬岗子。无规则,乱坟乱葬。坟墓集中在左侧,右侧即是东湖。车在坟地里蛇行,有几次几乎走不过去,车头顶在坟堆上不得不停下来,开车的人走下车,叼着烟四处察看。他把车熄了火,走到一边去撒尿,心里无端地有些发瘆。正尿着,车上的喇叭突然高声鸣叫起来,双闪灯也自动打开,在刺耳的鸣叫声中忽闪忽闪。怎么了?开车的人紧了紧裤子,更瘆得慌。他赶忙跑过去,要紧急关闭掉喇叭和双闪灯。但按钮却一下子失灵了,怎么按都没用。急得他用双手使劲拍打方向盘和车顶,还是不行。他转头四看,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墓地深处。墓地里只陷落着他这一辆车,谁也没有,因此也没人注意到他所处的窘境,更没人来帮他。远处络绎不绝的汽车看上去已经很小,它们有的拐往沙湖果批,另一些径直开往青山,开往武汉火车站。那些车辆和车里面的司机完全注意不到这里发出的尖锐鸣叫,开车的人开始绝望,他的耳朵快要被撕裂了。不是撕成两瓣,而是四瓣八瓣十六瓣或三十二瓣。这是个阴天,双闪灯闪得他眼睛直冒烟。他于是眼睛里出现了幻觉,眼睁睁看着有一道彩虹从东湖的水面升起来,径直飘到了坟地的上空,几乎触手可及。他伸出手来要抓住它的时候,车的鸣叫和双闪又突然间消失了,那些失灵的按钮也一下子恢复正常。彩虹一并不见了,他的手还停在空中,就像在抓挠什么。寂静让他有些不适应,那些撕裂的耳瓣又慢慢聚合到一起,它们又变成耳朵了,但他什么也听不到。失去听觉是暂时的,他继续寻觅路径,主要依靠目测。大约看准了一个方向,他爬上车去,掉转车头。

  现在他走得比较顺畅,出了墓地,眼前豁然开朗。他到了东湖背面,浩渺的湖水。一座翠绿大山,山有多半插入湖中,另一半与陆地相连。他的车在荒坡上行驶,荒坡上也没有路,但质地坚硬,车行驶在上面不会有任何闪失。这一点他心中明白,因为最近几年他每年秋天都会来这里。在荒坡上行驶十来分钟,来到一处杂树和灌木掩映的地方,这儿才是真正的大门。树丛中走出几个身穿保安制服的人,他们木着脸要查看他的证件。他从钱夹子里掏出证件随手递给他们,所谓证件不是身份证,这里不认这个。他的证件是一张邀请卡,从外表看并不精美,跟超市里普通的购物卡或会员卡并无二致。但却植入了高科技芯片,持有者的个人信息全在里面。邀请卡的发放者是“康大中文系1978级同学会筹委会”,同学会是一个将要成立的组织,将要成立又还没有成立,所以有一个筹备委员会来负责它的运行。据说这邀请卡很有来历,说它是在美国专门定制的,世上可能无人能够仿冒。保安接过证件,贴在随身携带的小型电脑屏上,那屏上立马腾起一股绿色烟雾。保安从烟雾中看到了他所有的信息,他叫沈旺秋。沈旺秋看到查验证件的保安对其他人做了个手势,然后他对着沈旺秋深深地鞠了个躬,把证件还给他。一片树木无声地滑开,向两边滑去。滑开的树木中间有一条林荫大道,沈旺秋走进来。全身穿着白衣的侍者垂手站立两侧。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木在他身后又无声地滑拢来,关闭上。那些刚刚还在身边的保安被关在外面了,他们可能会重新隐入树丛中。沈旺秋一个人进来了,他的车和其他东西自会有人替他处理。里面另外会有专门的车辆接送他,树木滑拢来的瞬间,他再次看到角落里一块小石碑上的3个字:落雁岛。

  沈旺秋住在3号楼,他将在落雁岛上度过15天假期。受邀的人在这儿一起生活,期限同为15天。他们全是康大中文系1978级的同学,到了2016年,他们大都已经到了人生的后半段。当年的同班同学共有53人,有一人去世已不在人间,另一人成了植物人不能动弹,剩下的51人每年都会受邀来落雁岛上聚一聚。但实际上来不了这么多人,总有各种原因无法聚齐。大家毕业之后转眼有30多年了,要重新相聚也就不容易。当然啊,既然聚在一块儿了,还是必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理理事。没人理事多不方便嘛,理事的人也就是给大家服个务,我们管他不叫班长,因为地处落雁岛嘛就叫他岛主。我们康大中文系1978级的同学一直到2012年,才第一次想起来要搞个同学聚会。在那之前我们没有搞过,不过到了2012年再不搞就有些说不过去了。那一年对我们而言正好满了30年,30周年大庆呢,绝对是个大节日。要么不搞,要搞就要搞出大场面,于是地点就选在落雁岛上。沈旺秋清楚地记得那一次聚会,聚会由一场绚丽的化装舞会拉开序幕,而我们的首届岛主也正是在第一场化装舞会上揭晓的。

  化装舞会成了后来同学聚会的保留节目,每年都要搞一次。令大家兴奋的事情是你不再是你自己了,到了落雁岛所有人都是假面人。有人给你提供面具,你为自己挑选一套行头,五花八门,装扮成什么的都有。沈旺秋当时装扮成了打劫的土匪,把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他从侍者正推着的推车上拿了一杯红酒,分明就是洋酒啊,沈旺秋喝下一口呛了一嗓子。他本来不太喜欢喝洋酒,可是在这个奢华的舞会上什么洋酒都有,他也就随便尝了尝。在悬挂着枝形吊灯的舞厅里,只有侍者还像是来自人间,他们的脸被灯光照耀得惨白。但是他们没有化装,他们看着仍然是普通人。嘉宾,也就是同学会的人却不一样,所有的人都改变了。他们要么化装成妖魔鬼怪,要么化装成另一个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人,化装本身就是要让别人认不出自己。把自己藏起来,或是把自己扔掉。据说这也是邀请者的意思,邀请者建议所有人都要抛弃现实中的身份,你在现实中是什么或者你不是什么都不重要,就像扔衣服一样,你得把你的身份扔在进入落雁岛的入口处。不要带入你的身份!这是写在邀请函上最为动人的口号。到了岛上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所有的身份都没了,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同学。让我们回到1978年吧,那时候我们是怎样的现在也怎样。很多人看到这样温暖的话都哭了,至少沈旺秋就哭过。那些失败者终于可以剥下自己身上被人蔑视、遭人唾弃的那些东西,暂时进入和别人一样的世界里。另一些成功者也乐意如此,他们以悲悯的姿态临时性放弃自己的头衔,低调地降临到从前的同类中去。这就是一场游戏,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一段隔绝的生活。斩断已有的一切,回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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