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怎么?
脸。司机吐出一个大烟圈,眯起眼睛望着Z。你现在这样看着比我还凶。
Z往后视镜里瞧,愣了一下,翻开遮阳板化妆镜凑近看。镜子里那个浓眉鹰钩鼻的男人的确是他无疑。
他又换脸了。
那天晚上饭店最忙的时候,Z突然说家里有事扯掉围裙就走了。没有人拦他。经过大堂的时候,经理远远看见他就躲进了厕所。走到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也为他让路。Z没有心情去感叹发生的变化,脑子里装满了石头。他在生气。为了这张莫名其妙又附上的新面孔。没有道理就这样下去。虽然看起来并没有谁会察觉,如果他不说的话。一个下午过去,同事并没有觉得异样。他们都有点怕他,但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似乎他们已经这样害怕他害怕了很久。习以为常的恐惧。坦然的恐惧。陈旧的恐惧。理当如此的恐惧。
Z的脑子里充满着这些连念头都称不上的意识碎片。碎片在脑海里飞旋,彼此挤压变形,洗碗槽里的肥皂泡一般。唯一完整清晰的是他的愤怒。从来没有过的清晰。清晰到可以把什么立时毁掉。他有这个权利。
只要稍加放松,就会被人群中那些面孔激怒到无法自制,他们的怯懦愚蠢清清楚楚写在望向他的目光里,无法磨灭。一直以来,Z用他的冷淡沉默坚持与所有人保持距离,也许,怕的正是发现这一点。
他忽然怀疑起来。也许现在这张脸就是他原来的面孔。也许现在的他才是原来的他。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三鲜馄饨是吧。
Z愕然站在柜台前。不知不觉他竟跑到馄饨店。
你常来。我记得你。老板娘说完转身下单。
那顿馄饨Z吃得心不在焉。他几乎开始相信他的面孔回来了。直到准备结账他打开钱包,身份证从里面掉出来。他像打量陌生人一般打量那上面的照片。的确,怎么看,也激发不起一点认同感,既不熟悉也不喜欢。但并不是说他对现在这张凶神恶煞的脸感到满意。店里的位子基本坐满,只有他的桌子没有别人。人们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放低声音,减小动作幅度,不由自主地变得谨小慎微起来。第一次那么清楚看到周边人怯懦的样子,Z的脑袋发胀,面孔滚烫。耳朵里嗡嗡响着可怕的噪音。他再也坐不住了。
没胃口啊。老板娘的话音仿佛从云端落下。妹妹,给三鲜馄饨拿点胡椒粉。他喜欢的。
小姑娘背着外卖的空包前脚刚进屋,听到老板娘的话,脸色刷白。她几乎和Z同时看到对方,谁都没有犹豫,再一次上演昨天的戏码。小姑娘当着所有客人的面惊弓之鸟般仓皇离开,Z紧随其后夺门而出。
与下班高峰时段的人潮逆向,Z不能全速奔跑,在跑出三条街后终于追上那个姑娘。她像只在洞口被追上的兔子,筋疲力尽浑身发抖任由Z把她拖进拐角没人的地方。
你躲什么?
我没有。姑娘的声音都变了。
Z猛地松开姑娘的肩膀,向后退了两步。他没有要弄伤她的意思,深吸一口气,缓过心神,他放慢语气问,你认识我?
姑娘点点头。
我是谁?
三鲜馄饨。
那你躲什么?
姑娘盯着他的脸不说话。
5
所以她早就知道你变面孔的事?
也不是。昨天晚上在弄堂碰见我,她还不知道。她把我当成了她的男人。可那个男人明明被她关在屋子里出不来,却大半夜突然出现在面前。
够吓人的。我要是她也会跑。
其实她是跑回去看那个人是不是还被关在屋子里。结果回去一看,那个人还好好地绑在床上。
那不是更吓人?
差不多。总之她是今天在店里又看见我的时候知道昨天的那个人是我。 可是你那时不是又换了张面孔吗?
是,但是老板娘认出了我,告诉她的。我一直去,他们都管我叫——三鲜馄饨。
你只吃三鲜馄饨啊?
是。Z深吸一口气,暗地叹服女人跳跃的思维。可是老板娘怎么认出我的?三张面孔差别那么大,不可能只靠吃三鲜馄饨这种事情就认为他们是一个人。
可能不是看出来的……那个人身材是不是和你很接近?
不是。比我矮不少,而且有点胖。
因为是老板娘吧。
什么意思。
老板娘都是很厉害的人,所以认出面孔下的你。
其他人都觉得没什么问题。Z暗暗品味刚才自己说出的话。其中不无讽刺。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无论是女人还是Z都无法想像这样的事情。人们并没有觉得长着别人面孔的Z有什么问题。即使在一天之后他又变换另一张面孔,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也许和那个姑娘有关系。她瞪了你一眼,然后你就觉得不对,没多久发现面孔不一样了,是吧。你问她了吗?
Z不知道怎么开口去问。但是女孩的确提到当时恶狠狠看他的原因。
她说其实她并没有瞪我。看着我的时候她正在走神,心里想着为什么那个男人要骗她。
电话那边女人突然沉默了。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好像一下子被这个话题吸到异世界去了。Z的心莫名揪起来,升腾起从来没有对女人有过的感情。那瞬间他害怕就这样失去她。
我们不需要做点什么吗?女人有些迟疑地问。
什么意思。
把人绑在床上关在屋子里,不要紧吗?犯法的吧。那个男人骗馄饨店姑娘什么了?
Z认真想了一会儿。那种事和我们没关系吧。男女之间……
男女之间。女人重复着他的话。Z感到她是明白他的。和一个人心生默契的喜悦,在体味的同时,也让他感到迷茫和软弱。突然很想见到她。已经等不到后天。在这个世上,她是唯一知道他变换面孔的人。不仅如此。她和他一起经历着所有这些人和事。
第二次变面孔时,是被经理盯着的时候吧。女人突然说道。刻意压低的声调让Z一激灵。经理在看他的时候,脑子里也想的是别人吧。
感觉很奇怪。Z说。
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到现在不也没人发现有什么不寻常的吗。女人安慰道。明天就是周末了。见面吧?
平时不都是周日吗?而且,我明天本来打算回去看看家里。
随你吧。女人又这样草率地就把电话挂了。
房间里被寂静充满。置身巨大的真空般的寂静中,Z清清楚楚感受到对女人强烈的欲求。和心脏一起脉动的欲求。他想要她,却又千方百计不想见到她。如此直面内心,他明白了自己拒绝女人的原因。
是恐惧。
本来并没有很当真的念头,一旦说出口,尤其是对那个女人说过后,似乎有必要付诸行动。Z已经很久没有回一趟家了。从学校毕业在家只住了一个星期,就问同学借钱搬出来住。找工作的一年间,没有回去;经熟人辗转介绍去现在的饭店学厨艺后,回去了一次;跟老板挑明只想做洗碗工不想做主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
偶尔会打电话问问情况。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和母亲聊天气,好像彼此生活在两个相隔甚远的城市。和父亲的交流都是通过母亲传话。他们似乎并不知道他工作的事。至少是这样表现的。对于Z而言,无疑是解脱。他因此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微不足道地活下去。
第二天晚上Z回到城南父母家。开门的是老爷子。老爷子目光掠过Z,重新回到手上的报纸。Z跟着他进屋,把点心搁在桌上。
什么呀?老太太从厨房探出头来朝这边张望。
红宝石掼鲜奶。Z说。老爷子最喜欢这个。
哦。快吃饭了。你洗手吧。老太太回到灶台继续忙活。他认识的女人都有这种迅速结束会话的能力。看着老太太的背影,Z不情愿地想起了女人。这让他感到孤单。回到桌边,老爷子正给自个儿斟酒,斜了一眼他,冲他晃晃酒瓶。Z摇摇头。老爷子自顾自坐下小酌起来。没多久,老太太把汤端上。一家三口坐下在灯下吃饭。
蛾子在白炽灯下飞来飞去。Z在这盏灯下度过了十几个年头。吃饭,功课,玩耍,一点点变成大人样,却不会想到长大后有一天回来会变成别人的模样。他心怀鬼胎,所以怯生生不敢抬头看二老。但老人们始终神情淡定,一如往常气定神闲地进餐,并不觉得他的新面孔有什么不对。
你下次来提早说,我好多做点菜。吃完饭收拾碗筷时母亲这么唠叨。
饭菜够了。Z说。
两个人端着剩菜一前一后进了厨房。母亲放下盘子,用胳膊肘关上厨房门,扭过脸盯着Z。
Z吓了一跳,要退开却无处可退。厨房实在是太过逼仄。
怎么?
最近手头紧?母亲问。
没有。
母亲没有收回目光。自Z还是孩子的时候,那双眼睛就能一直看到他心里,比他更能看清他自己。此时此刻,别人的面皮阻隔在他们中间,却比想像的还要不值一提。她甚至不需要有多敏锐的观察力。Z喘不过气来。肺叶瘫软在胸腔里。血液中的含氧量大量流失。他无法把握这个真实的世界,不可逆地落入到某个滞重又轻盈的现实中。
尽管血管里流着和注视者同样的血,这个事实并没有带给他什么帮助。
Z等着母亲问他面孔的事。她不会像其他母亲那样大惊小怪,甚至质疑他是否是她的孩子。在他们达成共识前,她甚至不会惊动他的父亲。多年来,他们一直是这样共同渡过难关的。但是Z错了。母亲并没有问他面孔的事。他多年以来的共谋者,似乎不再甘愿费心去包庇他。她佯装镇定,一边洗碗一边絮絮叨叨生活琐事。Z站在她旁边,听她讲起父亲的血压以及她的颈椎病,夫妻俩都讨厌的亲戚,楼下的停车位和跳舞的老太太。讲到前几天以前的学生来看她时,母亲忽然停下来。
脸色很差啊。母亲注视着他。Z意识到母亲没有在假装。她并没有觉察到他的不同。没有吧。他回答道。
母亲点点头,帮他撩开挡在眼前的刘海。
他重新见到了自己的脸。在五斗橱的镜子里。五斗橱是母亲当年的嫁妆,已被用得很旧。镜面好几处花了,但仍能清楚地映出Z的面孔。
他并没有太吃惊。也许这正是他急于回家的真正原因。找一个看到他时心里也想着他的人,被那个人注视,也许就会恢复原来的面孔。来的时候并没有那么清晰的想法。他只是觉得也许回家可以帮助他摆脱尴尬的局面。事情如他所愿。看着化妆镜里那张面孔,他一下就认出它来。那就是他最初的面孔,毫无疑问。在厨房被母亲盯着感到窒息时就隐隐有的预感,被镜子里的脸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