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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孔

时间:2015-12-12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糖匪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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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就长了一张别人的面孔。

  就在被馄饨店新来的小姑娘恶狠狠瞪了一眼之后。

  小姑娘的目光好像一堵墙一下砸在脸上。Z一阵发懵。脑袋耷下来,几乎掉进汤里。有那么几秒钟的空白。忽然好像被蛰了一下。似乎刚才看到了什么。他定了定神,再朝那碗里瞧。

  还是一碗漂着香菜叶的清汤。寻常不起波澜。

  但好像哪里不对。角度问题?头探到碗的正上方。旁边传来三两声女人的嗤笑。实在太烦躁,没有心情顾忌别人。嗖地站起来,一头冲进馄饨店员工专用的厕所。因为是老客人,闭上眼也能找到厨房边上隐秘的小隔间。木板门一拉,转过身对着这里唯一能让他冷静的东西——洗手池上那面用黄色封箱带粘上的镜子。

  •   他看见镜子里的影像,顿时感觉脸又撞在另一面墙上。他不由倒吸了一口气,立即被尿骚味呛得满眼是泪,扶住黏乎乎的套瓷水槽壁才没倒下。Z直起腰,小心翼翼地再次打量镜子里的那张脸。

      这次好多了。盯着镜子里那张脸,Z平心静气。就像一个被占了座的人终于搞清楚那座位原来应该是他的,他也搞明白了一件事——镜子里的那张脸不是他的。

      附在颅骨上面的那张脸也不是他的。

      他使劲拽了一下脸颊的肉,更加确信这一点。他原本的脸窄而长,面皮包着骨头,没有多余一点肉,双眼深陷在眉骨下,鼻翼嘴角尖锐生硬。和眼下这张脸完全相反。这张脸粉白水嫩透着光泽,一双八字眉,连带着眼角都一起往下垂。嘴唇倒是意外地丰润,和皮肤一样属于优裕生活的产物。不算好看,也不难看。多少有点温和得让人起腻,但到底也就是一张过目必忘的路人面孔。

      不知道它原来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那个主人现在是不是很着急。最关键,这张面孔这样擅作主张地跑到自己脸上,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未免太自以为是了。想到这,Z决定生气。然而,五官却拒绝表达。

      它们,仍然处于梦幻般的瘫痪中。

      从厕所里出去。几分钟前,他还能凭着老顾客的情面随便使用洗手间,而现在……拉门的声音惊动了老板娘。她用余光扫过Z鬼祟探出的上半身,只撇撇嘴角,又继续打包外卖。除此之外,就没人再注意他。顾客没有。新来的小妹也没有。之前盘算着尽量不引人注目迅速闪人,看来十分多余。Z感到羞愧。耻感煎熬着内心。有什么阻隔了这份炙热的煎熬由内而外的传达。他的脸并没有发烫。Z悻悻然付了钱走出馄饨店。

      在大街上,夜晚黑漆漆大河般的街上,所有的东西都在流淌。高楼外壁跳动变幻的装饰灯光,马路上不同速率滚动的轮子,小食街油腻的空气,衣袖,裙子,裸露的小腿和胳膊,还有脸。

      他的脸也在其中。和万物一起随波逐流,被外力牵引绝不挣扎。比在店里轻松很多。Z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那两个女人穿过马路迎面走向他。你怎么那么悠闲?昨天觉得怎么样?个子高的那个一拳捶在Z胸上。她的女伴随即咯咯笑起来。她们都长得很漂亮。大眼高鼻瓜子脸,土气又艳美。Z因此肯定他从来没见过她们。那一定是脸的主人的朋友。朋友或者别的什么。女人已经开始在他身上乱摸。高个几乎贴到他的身上。她们的嘴唇快速蠕动,一句接着一句,如果一个人说得喘不上气了,另一个立刻接在她后面继续说。她们说得越多,就越让人糊涂。没有一句话是可以确切说明什么的。当她们看见Z茫然的样子就兴致更高了。她们痴痴地笑着,毫不费力地加快语速,不知疲倦。Z笼罩在她们身体和话语的热气里,身后是隔离墩。不时地,一辆车在他面前呼啸而过。他被困在马路中间,和刚才在卫生间的感觉很相似,车流和含义不明的对话面前你难以转身。

      裙子好短。Z突然说道。

      女人们静下来瞪大眼睛盯着他,像是惊讶又像是期待。

      虽然脑子一片空白,Z觉得有必要利用现在这样的局面扩大优势。裙子好短。你们身高差那么多,裙子倒一样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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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想好搭配什么表情。即使说出这段话其实也没经过他的脑子。他就是被逼急了。

      两个女人互相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没了,不约而同地调整着站立的姿势。

      嘴老是这么坏。一个女人干巴巴笑起来。另一个声部的笑声立刻加进来。前一刻的默契已经没了。

      你们喜欢的。

      来不及要晚了。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们本来也不着急的。明天你不许不来。女人们重新恢复默契手挽手,迎面与他擦身而过,融入马路对过的人流中。

      Z本来也要过马路,但是现在过去,倒像是心怀不轨的尾随,想到这也只好折回到原来的人行道上去。脚下发力太晚。一辆自行车闷声就撞了上来。车速不快。两个人都没事。车主嘴上嘟囔着,抬起头,看见Z后就变脸了。怒相浮雕般凸显,龇牙瞪眼。男人撒手把车往旁边一扔,上前抓住Z的衣服,张口便开骂。他的话并没有新意,都是街头耳熟能详的套路。直到他最后将Z推倒在地,Z都没有还手。他不由自主地盯着男人的怒容,看着男人原来的面孔是如何不断缩小如何躲到变形的五官后面。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人生气的样子。

      你说什么?Z及时躲开挥来的拳头。他有权要求男人再说一遍刚才的话。这种要求在打架的时候很容易被当作挑衅。男人飞起一腿,朝Z的小腿踢。

      身体还是Z的身体。

      2

      就是在最爱闯祸的年纪,Z都不是一个爱打架的人。他功课好,脑子聪明,总有本事绕开麻烦,却在念博士的四年里,把大部分应该睡但是睡不着的时间放到了健身房,把为数不多的肉变成了腱子肉,硬得和石头一样。

      在骑车男人发出哀号前,Z从地上跳起来走到他跟前。骑车男人安静下来,连脸上的表情都不那么扭曲了。你没事吧?Z问。还好还好。那个人说完闭上了嘴。

      是他的身体让那个人变得容易相处,就好像正是他的脸激怒了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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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回到家看到穿衣镜里的那个人影才明白过来这两个道理,也就是刚才那场小冲突的原委。他本来没打算非要理解不可。生活中莫名其妙的事太多。他不是一个大惊小怪的人。恰恰他租的那间屋很小,偏偏还硬塞进一个超大的老式衣柜。人进屋后就不可能看不见正对门的大衣柜,还有大衣柜中间的穿衣镜。 Z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他看见了之前因为惊讶还没来得及观察到的东西——附着在那张脸上的笑容。那是比皮肤还要固执地附着在脸上的笑容。额骨颞骨颧骨上下颌骨之上,轮匝肌和笑肌、犬牙肌、颊肌轻微向外扩张着。无论怎样改变面部表情,改变脸部肌肉走向,都没有办法去除这固执的扩张、这笑容。它含义不明,鬼祟又热烈,始终在嘲弄和讨好的意味之间游走。Z明白了骑车男人的心情,也想起他一直嚷嚷的那句话。

      欠揍的面孔。

      完全没有错。就好像一只刚出笼鲜美多褶的包子邀请人们品尝,这张脸也散发着同样强烈的邀请。如果没有拳头,这张脸似乎也不算完整。

      身体却完全不同。它一如既往属于Z本人,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冷漠,并且完整。

      即使一声不吭,他本人也向这个世界发出两种截然相反的信息。

  •   骑车男人一定被搞糊涂了。

      原来的脸是否和身体相互协调统一呢?Z躺倒在床上。他怎么也想不起他原来的长相。男人通常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外貌。希望别人也不太在意他的面孔变化。这样的话,虽然现在的面孔惹人讨厌,但总有一天Z会习惯它的。也许,明天早上,他就会比现在更不在意这件事。关灯睡觉。只差一点就睡着的时候,电话来了。

      电话那头照例只传来游丝般轻轻的呼吸声,好像有只母猫正睡在枕边。

      如果不说话,她可以一直就这么下去。

      Z叫出她的名字。

      然后她会开口。因为她喜欢他念她的名字。接着她就会问他睡着了吗。

      Z会回答他睡着了。

      电话那头那个女人就会咯咯咯咯地笑起来,好像她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

      这意味着Z可以安全地挂掉电话,不用担心有什么后果。

      但是今天,出了岔子。笑声在应该响起的时候喑哑了。

      我很困。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说错话了。

      那边静下来。大概有半分钟的样子。

      你出事了。她说。

      我长了一张别人的脸。

      原来的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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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Z简单讲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女人静静听着,直到他说完。她安慰Z说也许他原来的脸还在,只是被新的面孔覆盖了而已。

      这有区别吗?Z很吃惊。

      当然有。只要原来的还在一切都好办。

      那种女人天然的镇定在Z身上产生了作用。他感觉好很多。远比打这通电话前轻松,还有一种事情落实的感觉。

      电话那头又传来熟悉的呼吸声。

      那挂了?Z问。

      我要见你。

      今天?Z坐起身。

      女人的热情来得过分突然。大晚上最后一班车也没有了。而她住在这个巨型城市的另一头,也就是说他们中间横隔着三个小型城市的距离。

      在接下来短兵相接的几次交锋后,Z感受到那边源源不断的对新面孔的热情。

      他犹豫了。

      算了。我困了。女人果断挂断电话。

      Z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什么样的男人会有那么好的皮肤。但,他开始觉得面颅骨上的那张脸变得熨帖了。

      员工进出都是从后门走员工通道。Z和平时一样,闷声不响换好衣服直接做事。从饭点直到下午两点一刻不歇,利索干完中午的活儿。这时厨房就只剩下他一个。他从兜里掏出烟,推门到了后院。墙根夹竹桃下坐了稀稀拉拉一溜人。有人看见他,朝他招手。几个人懒懒散散挪动屁股,空出位置给他。今年天暖得早,粉白色漏斗状的花已经开得热闹。Z素来不喜欢那味道,径自找了个墙角靠。

      静了一小会。刚才的话题又重新续上。有一句,没一句。厨师帮工讲起昨天的球。没人多看Z一眼。他们认得他的手,认得这双手做的活儿,Z想。他对自己感到满意,对身边共事的人感到满意,对现在的生活也很满意。尤其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满意。

      “博士,你真的读过博士?”

      一下子所有人都不说话。目光齐刷刷落在Z身上。在这里,博士是他的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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