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海崖学网 您还没有 [ 登录 ] [ 注册 ]

面孔(2)

时间:2015-12-12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糖匪  阅读:

  厨房的人一直想知道他这个洗碗工是不是真博士,但在今天之前,没有人问过他。在今天之前,闲聊扯皮的时候,如果Z不接茬,他们也由着他一个人待着。

  Z低头看着脚上一双漆黑的雨靴,喷出一股烟。

  “是。”

  问题接连而至,雨点一般。也许这些人早有准备,一直伺机等着Z打破沉默的这一刻。

  Z叹口气。这都是因为脸的关系。

  •   既然开了口,似乎就有义务继续完成刚才的话题。Z回答了每个问题。但是他的回答太过平淡,平淡到连可信度都没有的地步。很快,同事们就对他失去了兴趣,继续之前的话题。就像对待剩菜不会加以区分无论是什么都倒入垃圾桶,人们碰到Z这样无法用常识判断的人,也只要简单归类到怪人就可以。亦或是,更简单一点,上了没有用的大学出来找不到工作的失败者。

      Z不介意人们对他下定义。定义和命名,无非是把东西归置到某个位置的举动——实验室柜子里一排排玻璃器皿——无论对错。也许根本就没有对错。即使别人的脸占据了应当是他的脸所在的位置,也未必就是绝对错误。Z只是不能确定刚才新面孔是否影响了人们对他的看法。如果是的话,算不算产生偏差。毕竟,那不是他的脸。

      目光四处瞎晃。他忽然被吓到。前面窗户玻璃上模模糊糊的一张面孔笑盈盈地正拿眼角瞄他。

      3

      原来的面孔去了哪里?

      午间休息的时候还在想的问题,等站到工作台后,就立刻被抛进了洗洁精泡沫里。套上塑胶和棉线两层手套,系好防水围兜,打开水龙头——水喷涌而出,泡沫生成,杯碗锅盆碟去除油污,焕发出洁白的光亮。尽管之后要放进洗碗机去清洁,Z还是愿意把餐具洗干净再放进机器。等机器工作完毕,再搬出篮子,将餐具一一放置到相应的架子上。整个过程的每一个步骤都让他乐在其中。比如积水流进下水口时卷起的漩涡,比如搬运洗碗篮时紧绷的肌肉,比如蜕皮的手,比如微微发麻的大脑。当然还有最后。

      那些安静的熠熠生辉的易碎物。

      ——给予Z置身世外的力量,不在嘈杂油腻的厨房,不在此时此刻,也不在时间和空间的任何一点。

      他就是单纯喜欢洗碗。

      晚上固定时间的固定电话里,他对那个固定的女人说了同样的话。因为对方问起同事有没有觉察到异样,他便对她讲起午休时的插曲。他们一定问你了吧。女人十分肯定地说。问我什么?他说。问你为什么会去做洗碗工。女人毫不含糊地说。是啊。他答道。那你怎么说?女人咄咄逼人地追问下去。我说我喜欢洗碗。他如实作答。我就知道。她重重叹气。好困,睡觉了。女人说着挂掉电话。

      他们的通话多数是这么结束的。女人天性如此。认识了好多年,两个人也不能算亲近。每周几次的性交也好,每天晚上的电话也好,总感觉是例行公事。

      有了新话题,或者说新面孔后,女人似乎变得热情起来。不单是女人,连他自己也似乎愿意和她说点什么。哪怕是在电话里。他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的。他的言行似乎受到了新面孔的侵蚀,变得不那么像自己。就比如,换做以前,干完一天的体力活后他着床就睡。但是此刻就怎么也无法入睡。

      翻来覆去睡不着容易感到饿。午夜一点,他坐在巷口吃麻辣烫。身边坐满了人。沸腾的辣油,肉丸,人影,暖风,从口鼻热烈地灌进脑子。脑内似乎也有一大锅正在沸腾。他大口咀嚼,满脸冒油。浑身的毛孔尽数敞开,大口吞吸夜晚的空气。他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轻盈敏捷。

    haiyawenxue

      忽然,一只手伸进他碗里拿起一串贡丸。然后是豆泡。他抬头。一个黄毛手里拿着两根空扦子龇牙冲他笑。他从没见过那么黑的面孔。

      黄毛蹲下来。最近有了新方向,老朋友都忘记啦。

      什么?

      黄毛又说了一遍,乡音更重了。

      什么?

      黄毛说第三遍的时候,Z大致听懂了。

      啊——他拖长尾音回应道,把剩下最后一串递给黄毛,起身又买了二十串。回来的时候,发现黄毛占了他的马扎,正用扦子在地上划拉。Z没吭声,站在那自顾自吃起来。旁边黄毛一个劲地不停嘀咕同样的话,等起身想要再蹭点吃的时候,Z刚好全部吃光。

      怎么越来越小气啊?黄毛有点急了。

      有吗?他嘿嘿笑。

      那走吧。黄毛甩掉手里的扦子。

      去哪里?

      见见老朋友啊。

    haiyawenxue

      黄毛在前面带路。Z慢慢悠悠跟着。此时发生的,隐隐约约好像在过去也发生过。他熟悉黄毛的背影。步子拖沓,背驼得厉害,身子还微微向右倾斜,遇到易拉罐一定会飞脚去踢。Z又想起昨天遇见的女人们,他们是一类人。那个世界他完全陌生。尽管如此,他的面孔却毫无疑问属于那里。他打算去看看那个世界。

      黄毛说这些天大家一直聚在老地方玩。Z问现在去是不是太晚。黄毛乐了。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一会儿沿着大马路,一会儿又跑到高架路底下的阴影里,一会儿拐进弄堂里七转八弯。黄毛不时讲几句话。大部分Z听不懂,听懂的部分也不知道确切在说什么,被认为他应该晓得的事,他并不晓得。面孔应该听得懂,但面孔拒绝告诉他是怎么回事。

      都不是什么非要认真回答的话。他一路敷衍,用单音节的词也应付得很好。他们像是快要到了。黄毛的步子加快,语速也是。Z每经过一栋楼,就想像着其中一扇房门被打开的样子。他的面孔会冲里面所有的面孔微笑。它熟悉他们,远胜过Z。不留神,转眼工夫,前面的黄毛就没了影。他大概是认为Z没有他也能找到地方。

      Z孤零零地站在一盏路灯下。身后不远是老式弄堂里常见的男小便池。能看到的所有门窗都紧闭缄默。建筑物,建筑物之上旁逸斜出的附加物,大块大块的影子也一同沉默着。向左还是右,或者鼓起勇气走进前面一片黑暗。晾衣架,花盆,猫舍,躺椅纷纷拒绝提供线索。他正踌躇,面孔却喜不自禁,流淌出笑意。它牵引脑袋向右转动,身体随即跟上,好似被猎狗带着走的主人。走过三排楼,拐进一条死胡同,他在最靠里的那栋楼前站停。门恰好打开。

      烟熏的暖黄灯光打在他脸上。那片刻,时间好像凝固在这氤氲的寂静中。

  •   你怎么会在这儿?从门里面缓缓出来一个人,颤声问Z。Z想问他为什么不能在这儿,那人却已经快步从他身边跑开,眼看要消失在前面的岔口。她几乎是仓惶逃走的。这让Z觉得有追上她的必要。Z那么想的时候,其实已经跟着她来到了大马路上。他在天桥上拦住她。四周灯火通明,一个旁人也没有。他们仿佛置身巨型舞台。Z抓住那个女人的肩膀。女人瞪着他。而他已经认出她。

      他第一次看见她不穿工作服的样子。就像个小孩子。Z松开手。他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样紧追不舍一个馄饨店的小姑娘毫无道理可言。好在小姑娘没有放声喊人。

      你刚才说什么?他问。脑子里想的却是怎么安然离开。小姑娘瞪着他,就像之前在馄饨店那样,目光凌厉。他嗫嚅着。嘴角忽然向两边展开。是面孔在笑。污秽的液态的笑容。但在那之外,Z隐约感到这一次,还有其他难以辨明的表情掺杂其间。

      4

      后来呢?

      没有后来。我打车回家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意外接到女人的电话。她从没有在这个时间给Z打过电话。Z感到意外,却又鬼使神差地将昨天深夜的遭遇讲给她听。

      她为什么要瞪你,好奇怪。

      女人挂了电话。她并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

      Z收起发烫的手机。刚才贴着手机的那边脸颊也跟着发烫。如果持续加热,这张面孔是不是会脱落?在这张面孔下面,也许,原来的他的面孔正安然无恙地等待被发现。

      有人喊他。但听起来好像叫的是别人的名字。只片刻的犹豫。经理已经跑到他面前。

      去办公室。他说。

      啊。Z懵了。瞬间似乎被湿布蒙住了头。不见天日,不能呼吸。经理的眼神透着古怪,仿佛看穿了什么。但是他能看穿什么,难道这张面孔下真的还有什么需要洞见的事物? 他们在办公室里聊天。经理几次像是要切入正题,藏在厚厚眼皮里的眼珠朝Z一转,目光还未落定,就飞快错开。他似乎有心要一直迂回下去,尽说不痛不痒的闲话,但是Z并不是一个擅长聊天的人。他们很快就走到了话语的尽头。两个没话可说的人面面相觑。手机铃恰好在那时候响了。Z掏出手机。不是打给他的。诺基亚自带的手机铃声,急促,单调,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伴随着震动声——震动桌面玻璃的声音。Z看见了办公室桌上那部LUMIA920。经理也应该知道那是他的手机在响。但是他并没有接电话的意思。

      他不加掩饰地紧盯着Z。他的眼周肌试图罔顾人体生理极限,无止境地拉扯着眼眶向外扩张,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释放出眼球背后刚被孵化出来的怪物。

      Z被看得胸口发闷。整个人昏沉沉。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想法也没有,像被人突然推到很远的地方。

    haiyawenxue

      找我到底什么事?

      从他嘴里出来的话,出乎意料地强硬。在场的两个人都受到震动。经理肉墩墩的身体慢慢滑进老板椅。

      你要不要换岗。下个月小张走了。

      Z不知道谁是小张。来这里半年,他连主厨是谁都不能确定。好歹靠着黑色西装能辨认出谁是经理。他犹豫的工夫,经理已经改变主意。

      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我在这里做了那么多年,没有人洗碗洗得比你干净。

      Z咧嘴笑了。原来洗碗工都可以这样被郑重其事地表扬。真滑稽。

      回到后院,遇上啤酒厂送货,Z帮忙一起卸货。弄完后司机扔了根烟给他。已经是上班时间,其他人都进了厨房。Z想了想,还是点上烟,爬上运货车。

      传说这个司机以前进过局子。当年打架失手杀过人,要不是警察赶到就被死者家属挑断手筋脚筋。饭店里的人不敢跟他太近。Z也是第一次上他的车。两个人闷声不响抽着烟,由着被汗沁湿的衣服慢慢风干。

      怎么?司机看见Z斜眼瞄他手臂,索性卷起左边袖子。衬衫下面一尺多的疤露出来。

      家属干的?

      怎么可能。司机大笑。

      Z还想再问,又一想,去证实传闻几分真假实在无聊,默默抽完剩下半根烟。

      最近不顺?司机又递过来一根烟。

    猜你喜欢
    发表评论,让更多网友认识您!
    深度阅读
    名家散文  爱情散文  散文诗  抒情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