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我发烧得厉害，十分惫怠，又急于撒尿，可夜里实在冷，外面又是一团漆黑，便不敢去长廊尽头的厕所，忍了半会儿还是没忍住，尿在了床上。
第二天大早起来被人发现了床上的印记，这事便成了他们嘲弄我的又一个笑柄我并不以为耻辱，只觉得委屈。
我被所有同学排挤，但这并不妨碍我成为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换句话说，或许正是由于他们的作弄，才更使我有好好读书出人头地的欲望。
很多年后当我成为省人民医院骨科的主治医师时，常想感叹，冷漠的人，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
我从不信命中注定，更不想听天由命。
沉默不是不反抗，而是韬光养晦。就像晒太阳不是为了偷懒，而是为了蓄积能量。
[五]
1996年。
我一直知道 赵旭是个好样儿的，却绝没有想到他竟然勇敢到小学才毕业便能经济独立。这固然有他外公一家再不肯出“闲钱”供他读书的原因，但他自己也争气，靠自己的成绩和求学的诚心打动了镇上中学的李忠信校长。
李校长免了赵旭的伙食费，还发动学校师生为赵旭捐学杂费和衣服鞋袜。
我当时在那学校正读初三，从爹给的零花钱里抽出一张最大的，不过是叫同桌郭小甜代我放进校长面前的红纸箱里。说不出为什么，我就是不想也不敢让赵旭看见我为他捐钱。
我习惯了在背后偷偷看他，越来越羞于把自己置身在他的眼光下。正在发生着某些变化的身子教我走路也只敢低着头驮着背，而赵旭却是长得越发好看了。
他的头发不同于胖墩儿的油腻，柔软而富有光泽，并且永远有皂荚叶的清香。
他的眼睛不同于强子的浑浊和无神，微眯起来显得眼睛不大却充满对生活的热爱。
他不同于大山夹着猥琐的粗鄙，谈吐是那么文雅，举止又那么斯文。
他的温润如水的气质，成熟沉稳的心性，都是整个村子整座小镇的同龄小伙子所比不上的。
由于不是同一个年级，我和赵旭在学校里并不常遇见，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也是在饭堂那样喧嚣拥挤的地方，毫无意趣可言，但我知道自己总会脸红，热辣滚烫。
我比 赵旭大三岁，彼时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关注着一切与赵旭有关的事情。然而赵旭一心扑在学习上，从不懂我的心思，也或许是装作不懂。
可是在我初三下学期的时候，付梦竹出现了。她成了赵旭的新语文老师，而赵旭看她时的样子明显与看其他人不同，那眼神里有依赖，渴慕，还有一种令我向往却始终得不到的迷恋。
付梦竹常常是上身穿一件浅色高领羊毛衫，下身是一条棉布裙，披散着长长的秀发，抱着一两本书缓步走在校园里，或是手拿一副十字绣在树下绣花。这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衣着和造型，优雅而迷人。
我承认，我嫉妒了，而这一嫉妒就是许多年。
更让我觉得难堪的是，读完初中爹便叫我辍学给妈帮工。我知道爹妈能供我读完初中已经是极难得的，隔壁家的郭芬才读到小学五年级就已经退学了。
可是……
可是赵旭成绩那样好，付梦竹也是出口成章的语文老师，我却要当一个庸俗的村姑，然后在三五年后听从父母安排嫁给村里的某个同龄小伙，成为彻彻底底的村妇吗?
不，不，我绝不将就!这辈子除了赵旭，我谁都不嫁……
这样想着，喉头却仿佛有什么哽住，心里一阵胆怯和刺痛，忍不住抿紧了嘴。
然而想了许久，终于还是下定决心。
这辈子除了赵旭，我谁都不嫁。
[六]
1999年。
时间 如流水地过，悄然无声，却在不动声色里改变了很多东西。
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
开学那天，我见到了她----付梦竹。
付老师曾在我就读的中学支教过一年，美丽而大方的她是大部分男老师和男学生的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也是我的梦。
现在，她就在我的面前，带我报名，替我铺床，还给我买了一瓶可口可乐。可乐的滋味新奇而刺激，正如我看着付老师的身影时跳动的心。
她已经转正了，在这所重点高中里任教，带高一，恰是我所在的班级。
付老师对我一向颇多关照，常来宿舍探视，一边绣花一边与我谈话。流言便风生水起随之扑天盖地而来。起先只是在校内有所传言，过了几天便被多事之人传到校外。
付老师是有男友的，并且还是县里最大的自行车车厂厂长的儿子，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丢了这份丢不起的人，自然是不肯甘心的。
一个阴沉闷热的午后，厂长儿子带着一群高年级的痞.子学生气势汹汹地来到我教室门口，把我拎到操场上骂了一会儿便要动手揍人。
付老师听人报信赶过来，为我挡了一棍。
那钢管正砸在她抬起的手肘上，粗糙的钢管前端从眼睑一直划过她的脸，我看到好多血，还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那伙人见势不好慌张散去，被闻讯赶来的李校长叫人逮住。
付老师住院后， 这件闹得满城风雨的“师生丑闻”还很是嚣张地在人们口舌上席卷了一番，半个多月后才渐渐归于平静。
而我在此后的有生之年里，再也没有见过付老师，只听说了一些东西。
听说她的手肘再也伸不直，写不了一手漂亮的粉笔字。
听说她的右眼失明，估计再也无法看清针线绣好看的花。
听说她的脸被钢管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丑陋的疤痕，面容恐怖。
听说她其实还是洁身自好的，对那个男学生那么好，不过是因为他的父母是为了救被抢匪劫持的她才牺牲的。
高考前填报志愿时，我选了医科大学，骨科。
山是水的故事，云是风的故事，你是我的故事。
[七]
2010年。
“绮儿呀，你说你都成老姑娘了，怎么还跟个没事人似的一点不急呀!”妈端着瓷盆边给鸡喂食边数落我。
“我就是看不上咱村里那些人，一个个长得歪瓜咧枣的，说话也不招人待见，粗鲁得要死……”
“那你姑妈给你介绍了那么多隔壁村的小伙子，长得都还不错也没见你点头呐，我看是你眼高于顶挑剔得要死!”在一旁拿着竹蔑忙着织箩筐的爹不满地插嘴，说着还瞪了我一眼。
“明明 是你们自己的要求太苛刻，光是倒插门一项别人就不会答应，整天就想着抱孙子抱孙子，谁叫你们自己当初不多生个儿子……”我说话是个很直的，从不拐弯抹角，只是没料到会对我爱的人造成那么大的伤害。
妈怕我 又跟爹吵起来，急忙拿话岔开，“绮儿，去，到你郭爷爷家借个狗气杀来。”
我大声地应了一声，便往郭爷爷家跑，回头偷偷瞥了爹一眼，他一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哈哈，我就知道他知道我喜欢赵旭。
来到郭爷爷家，他们一家人正商量着打个电话把赵旭叫回来给郭爷爷治腿，郭爷爷自一个月前从田埂上摔下来折了腿，敷了好些草药也不见效。
对于叫赵旭回来这事，我是十分喜闻乐见的。于是帮着“撺掇”了几句，郭叔果真给赵旭打电话了。
我想郭旭心地那么好的一个人，肯定会不计前嫌的，不然也不会在每年清明回老家给他爷爷奶奶扫墓时，还顺道提上好几盒补品来看望他的外公外婆，虽然从未留下来吃饭过夜。
果不其然，郭叔挂了电话，说赵旭明儿就会开车回来。
其实起初我也误以为赵旭回来是向他外公一家炫耀的，毕竟他外公一家曾那么对他。可是赵旭眼里的真诚教我明白，他还是那个和我一起放风筝捉知了掏鸟蛋挖蕨菜的赵旭，他值得被挂念。
他比谁都干净。
我的岁数确实不小了，为了等待赵旭先开口，耽误了这些年。
我不想再躲在后面只能偷看他的背影，我不能再等了。
从郭爷爷家回来后，我对爹妈说了许多话。那天，我家和郭爷爷家的灯亮了一夜。
第二天 我起了个大早打扮了一番，屋子也被妈整理得干干净净，边打扫边用满带喜气的眼光看我。门前树上一只喜鹊鸟也啼得欢畅，那小东西是有灵性的，我一定会幸福!
下午三点多，赵旭终于到了。
郭爷爷一家的脸色极好，尤其是看到邻居们面带艳羡地摸着赵旭开回来的车子时，更显得一派和蔼慈祥又有些怎么也隐藏不住的得意洋洋。
我并不鄙夷他们对赵旭态度的前后不一，“虎落平阳被犬欺”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俗话，“墙倒众人推”这话也不假，如今他们忙着给“虎”顺毛，给“墙”粉刷，也只是人之常情罢了。
郭爷爷家灶房的炊烟很快升腾而起，一众三姑六婆围着赵旭坐着问长问短，话题很快被带到赵旭的婚姻大事。我不便在场，便躲在门口倾听。
我听出赵旭说话的语气稍有不耐，但我知道他不是为了别人的话觉得不爽快，而是为了他自己不得不说那么多话才有些气恼。
赵旭的外婆说话了，“我看你隔壁郭舅家的绮丫头还不错，样子讨喜，手脚又勤快，你觉得怎么样?要是没意见，我们这些作长辈的可就为你作主了哈……”
这是我家和郭爷爷家商量一夜的结果。没想到郭爷爷他们也早就知道了我的心思，只不过在等着我家先开口。他们知道我家要招的是上门女婿，所以这事儿得我们女方提亲。
昨晚我家提亲了，郭爷爷一家答应了，并花了一夜的时间对我家要给他们家的“彩礼”作了商讨。
郭旭笑了笑，颇有几分“不笑还能如何”的意味。
吃晚饭时，我已经能和他坐在同一桌。
吃完晚饭， 在一群女眷的“强迫”下，我和赵旭出去散步。这是除了小时候外，我头一次和赵旭隔得这样近，那种恨不得即刻喷涌而出的感情，撩拨得我心猿意马，是一种梦想成真死而无憾的快乐。
走到当年办家家酒的扁担树下，赵旭笑得见牙不见眼地问我，“要不要交代一下你是什么时候对我起了非分之想的?哈哈……”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见赵旭笑得如此爽朗开怀，我不禁看得痴了，呆呆地回了句“扁担树，又叫合欢……”
原来他也早就知道了呀。原来爱一个人，是怎么也隐藏不了的事，话里，举止里，表情里，甚至一个顾盼的眼神里，都能让旁人看出端倪。
提了亲，结婚也就自然而然。我曾下定决心非他不嫁，我真的嫁给了他。
那个我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他困窘时，我爱上他。他陷入丑闻时，我还爱他。如今他在我枕边，我更加爱他。若有一天他在我前头赴黄泉了，我就跟着他下去，继续爱他。
[八]
2011年。
我结婚了， 对象不是院长那个知书达理骨子里却透着高傲的姑娘，即使她说了很多次她爱我，而且只要我娶她便能飞黄腾达，我也不想要。
我知道这个决定必然会让我的前途受到阻碍，可是我一向不怕阻碍，更不想因为阻碍的存在，便将自己的意愿和自尊出卖。不然当初面对村里人的嘲笑和同学的排挤时，我早就“顺从”他们的不怀好意，堕落成街道上横行霸道没人敢惹的混混了。
我不会把自己的前途当作儿戏，但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前途便去乞食般地逢场作戏。
院里评科室主任时，我的民主选票是在前列，却被上层以“不思进取，工作倦怠”的理由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