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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眼

时间:2013-08-31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沙爽  阅读:

  一

  我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已经看见我了。一旦捕捉到我的视线,它马上递过来两声纤细的呼唤。但是一辆越野车从我们中间呼啸而过,它发送给我的微弱暗号,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强行打断。就是这几秒钟的工夫,它已经被带到了几米开外,但是它的眼睛,还紧紧抓住我的视线。我下意识地向着它离去的方向追出两步,又无可奈何地退回原处。它显然急于告诉我一些事情,像两个准备接头的地下党,秘密文件的单线交接还没有来得及完成。

  这是大地上又一个危机四伏的时刻。我的脸朝着它消失的方向,魂魄正一路追随而去。十字路口的三条街车来车往,而第四条街短暂地陷入寂静,使我的肉身得以幸存在马路中央。

  整个上午我心神不定,周围的空气里纠缠着关于它的种种猜想。它认得我?以我多年的经验,它来到眼前的这个世界不会超过两个月。而从基因学上来说,猫是未被完全驯化的物种,它们神思游离,对人类的世界缺乏仰慕。面对与己无关的人脸和气息,一只猫从来懒得用心加以辨别和记忆——难道,它在我的眼睛里看到了另外的景色?

  但是追索毫无意义。它将被带往哪里?从背影上来看,那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他为什么要把一只心怀叵测的不锈钢笼子安置在自行车后架上,笼子里囚住一只年幼的猫,在城市的大街上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站在临街的窗前,我心不在焉地抱住双臂。铝材窗外面紧扣着一层防盗栏杆,把窗外的街景切割成若干个格子。一个男人(我曾经见过他吗?在一个小城生活得太久,面孔相似的人越来越多)正从一个格子走到下一个格子,在最后的那个格子的右侧,他奇迹般消失了。

名字控

  大约三四年以前,某个下着小雨的夜里,有一个人(头上套着传说中剪出两个洞的黑袜子?)从我眼前的这个窗口爬进了走廊里。对面国际酒店湿漉漉的灯光跟随着他,斜斜地探进来半个身子。他有点疑惑(为什么这个单位每间办公室每张桌子上的配置都不一样呢),但是时间有点儿紧急(年老的更夫也许会突然醒来,闹出人命案并非他的本意),虽然职业经验不多,但是良好的直觉此刻发挥了效率,他最终选择了走廊尽头的那间办公室。打开它的窗子颇费了一番周折(被窗帘挡住的铝材窗似乎从未被打开过),但是冒险得来的回报还算差强人意,他收获了一台崭新的多功能激光打印机,还有一只当年度刚刚上市的液晶显示器。第二天清晨,几辆警车呼啸着停在我们单位的大门外(虽然我们单位与公安局之间的直线距离仅有五十米),英武干练的警官们表情严肃,把这幢日本人于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兴建的二层小楼里里外外勘查了一遍。警官们离开后,我谨慎地向留在办公室窗台上的那只脚印打量了一番。黑色的脚印清晰如刻,来自一只三十九码或者四十码的运动鞋。据此推算,闯入者个头中等,身形偏瘦,入行不深,惯于轻装行动。他面目不清,因而有可能是众人当中的任意一个。他有可能是那个电脑公司身手敏捷态度谦和的年轻技师,也可能是那个身具魔法的推销员;他有可能是刚才从外边的街上走过的似曾相识的无名氏,也有可能是某天骑着摩托从我身边扬长而过的陌生人;还有可能,他是我。谁知道呢?——既然曾经有人在梦中做过他自己全然未知的一切。那么我用什么来证明:那个贪婪的、狡狯的、疯狂的、凶狠的……人,他一定不是我?

  总的来说,世界是可疑的。神探们在书架上走动,使人间的面具得以完好无缺。这个生活在水流下暗自潜行的人,不久后他再次出现(也许并不是他,是与他接近的某个人,所有的手法都如出一辙。仿佛电影重放,连赶来办案的警官们也还是那几个)。

  被逼无奈,这座陈旧的小楼不得不长出崭新的甲胄。

  此刻,我就在这甲胄的内部。而世界,穿行在甲胄之外。

  至于那只猫,它与我,隔着彼此的甲胄。只不过,我所在的这部分,是我自愿的。

  二

  我自愿活在甲胄之中。把身体包裹进衣物里。把存款交给银行和保险柜。把每天八小时的白昼寄存在单位。把剩下的时光埋藏到自家的房子里。外面的世界危机四伏,我重门深锁的安宁无比珍贵。

  偶尔有人敲门。客厅空旷,敲门声伴随让人惊愕的回音。蹑足靠近防盗门上小小的猫眼(这个名称透出一股生铁般奇怪的气味),外面的走廊里浮动着一张变形的人脸。隔着猫眼,世界遥远而失真,陌生得恍如初见。而每一只猫眼制造的失真效果是不同的——外出旅行的时候,我好奇地一一试过。

  我曾经走得那么远,但每一次都如期返回,小心地锁好身后的三道房门。我的谨慎使我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至少,我的朋友们是这样评价的。

  他们说我拥有猫的品性:骄傲、独立、热爱自由。但是我的表现,却更接近一只对现实死心塌地的狗。

  作为一个出生在传说中的“火月”的人,我与猫属性相同,因而八字相克。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至于我在少年时代养过的那些猫,它们一定早就知道了。所以它们中的每一个都不肯与我长久相伴,无论我付出多少爱恋和疼惜,它们都会在某一天,不辞而别。

  成年之后,我不再收养任何宠物,甚至连花草也很少碰。每一个最卑微的生命,都是一场难以承担的重负。

  但是它们被径直送到我面前。两只白色的波斯猫,刚刚断奶的样子,看上去有点神经质的紧张,从纸袋的深井里抬起眼,怯生生地向我打量。

  我不知所措。如何体面地回绝他人的好意,是一个古老而艰深的课题。如何从井口边缘绕行而不被深处的水波引诱,是另一个课题。事先未经我的允许,它们作为鲜活的、需要照料的礼物,贸然闯入我的房子,这让人无奈而恼怒。

  我把它们暂时安置在客厅的窗台上,予以清水和食物,又匆忙赶制出毛巾垫和猫砂盆。窗台与地面间的高度让它们成为自由的囚徒。它们软语向我恳求,但我不为所动。其中的一只很快顺天应命地在毛巾垫子上卧下来,另一只仍锲而不舍地四下里寻找出路。

名字控

  第二天早晨,窗台上果然一片狼藉。我把它们重新放进纸袋里。下楼梯的时候,它们默不作声,只从纸袋的深井里抬起头,四颗黄澄澄的眼珠,执意要找到我的眼睛,递出探询和哀恳。它们什么都知道,包括自己微凉的命。

  我脚下一软。差一点说,罢了罢了。但是只不过一秒钟,我属于人类的血液恢复零度,五脏六腑重新变回钢铁和石头。

  接收的人给它们洗了澡,又分别系上一红一黄两只小铃铛。它们当即脱胎换骨,变成了人见人怜的小可爱。

  没多久,消息传来,它们在那个大山深处的村庄里,无缘无故地失了踪。

  什么?那铃铛取下来了吗?我心里意外地大痛,自责而愤怒。

  它们难道不知道,不是谁都可以,与往昔潇洒作别。一枚小小的铃铛,却已经足够,要了它们的命。

  三

  “记住:千万不要和流浪猫狗对视。”她最后叮嘱我说。在互联网的另一端,我猜测她一定还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地闭了闭眼睛,使后面的话语更接近一道诅咒:“你会输。”

  头像灰了。我继续浏览她的日志和图片。她在北京的蜗居里竟然盘踞有八只猫,每一只猫都拥有自己的芳名、口味、地盘和偏好,不断上演这样那样的轻喜剧和小战争。她周旋其间,整个情形接近天堂或者噩梦。

  “你知道北京有多少只流浪猫和流浪狗?小区里到处都是!”

  其实不用她说,地球人都知道北京城著名的流浪猫队伍。人类的计生政策正广受诟病,北京猫咪们的超生问题却已是迫在眉睫。

  不仅如此,人类的天堂有可能同时成为其他物种的噩梦。当无数老城厢喜迁新居,枝繁叶茂的大树被拦腰斩断或连根掘起,而宠物们则被薄情的主人转赠或者遗弃。

  那时候我住在太阳宫桥。每天从宾馆里出来,斜斜穿过一条窄街,就到了欧阳家所在的小区。作为一套大型图书的直接领导,第一本书的大致框架刚刚敲定,欧阳陪同几个朋友玩了一场心血来潮的彩弹射击,不小心踩到一枚石子。脚下一滑,就此展开他为时三个月的卧床生涯。

  逢此变故,编辑会议不得不临时改在欧阳的病床前进行。

  按响十七楼某单元某号的门铃,隔了一小会儿,门上的猫眼隐约一闪。我整装肃容,一边极力忘记自己在凸透镜里注定变形的脸。猫眼后面是一个我未知的世界,隐匿着北京城鱼龙混杂的民居生活。

  门开了,一只脚刚刚踏进门槛,完全来不及作出反应,我的小腿已经被什么东西紧紧扣住。是一只白色的狗狗,中等大小,四脚交叠,把十几斤的体重全部挂到我的腿上。受到这么热烈的欢迎,我只好拖着这个意外的铅坠走到客厅,一转脸,正碰上角落里闪闪烁烁的一对眼睛。

  那是丢丢。女主人在一旁介绍。

  狗狗是被人砍伤险些丧命的流浪狗。但丢丢不算流浪猫。在垃圾堆里捡到它时,这只初生的小白猫刚刚睁开眼睛。

  是正宗的波斯种,两只眼珠一蓝一黄。与之对视,仿佛被魔法师的咒语缓慢击中。丢丢的举止优雅骄矜,同来的编辑不禁由衷赞叹:好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

  是男猫。女主人笑。

  三位客人不由得都拿眼睛去重新打量——还是像公主。

  四只笔记本电脑在茶几上一字排开,会议开到一半,编辑手中的鼠标突然不翼而飞。丢丢公主身上缠着鼠标线蹿出一米开外,鼠标上的红眼一通乱闪。在场的人类全部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一只猫无助地疯狂蹦跳,每一根毛发都迸出万千惊骇。

  常年囿于斗室,养尊处优,享尽赞美和宠爱……一只猫,它仍然,熟知世界的凶险。

  四

  她有八只猫。只不过,有时会多出一只,有时又少上两只——总会有一些猫在流浪中爱上自由,在短暂的安逸生活后,放任自己重新走失。

  有一天,邻居告诉她,小区里来了一只流浪猫,很像是她两年前养过的某一个。她飞奔下楼,沿着小区的草坪呼唤那只猫的名字。正是傍晚时分,天光半明半昧,她看见不远处的树影间犹犹豫豫地探出一个影子。那是它吗?它好像正在满心怀疑地翻找记忆……她把手指插进嘴里,打了一声唿哨。那影子登时跳起来,一路狂奔,箭一般径直射入她的怀里。拥着这失而复得的一小团温暖,她喜极而泣。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离开,”她对它说,“但是我知道,你是对的。你总是要去找那个我给不了你的东西。”

  问题是,有谁知道,一只猫究竟要的是什么?

  十四岁那年,我在曾外祖父的家里,见到了一只猫。彼时它正在躺柜下面睡觉,躺柜下方挡着布帘,一只废弃的自行车铃铛斜在布帘外边。我好奇地拾起铃铛,沿着那根一米多长的麻绳,找到了这只黄底黑花纹的猫。然后我看着它拖着铃铛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巡察,喝水,吃饭。我的怜悯显然毫无必要——它的神态如此悠闲而坦然,对拴在脖颈上的赘物恍如不觉视而不见。

  这天下午,我在院子里闲逛,忽然身后一阵乱响。没等我回过神来,那只猫已经拖着它叮当作响的锁链,轻巧地跃过半人多高的院墙。

名字控

  那只沉甸甸的铃铛喑哑地一闪,惊险地悬挂在土墙中间。它迅速上升,致命的卡住情形并没有出现。它从墙头上方离奇地消失了,在墙外制造出一连串脆响。

  它怎么可以这样?有什么值得它必须这样?

  我跑去告诉曾外祖父。他捋着下颏雪白的山羊胡,呵呵地笑:“一定又跑去湖边了——随它去吧!”

  我忽然感到,一只任性的猫,像一个不安于室的孩子,让宠爱它的老人,怀揣牵挂和喜悦,还有……隐秘的自豪。

  它跑去湖边干什么?它会捕食鱼和小虾?它喜爱那些菱角和荷花?它去看望它的情郎?还是,它仅仅迷恋上那片湖水的气味?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对一只猫生出艳羡和妒意。那片幽碧的湖水,我一直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它。它荡漾在我母亲和外祖母的故事里,湖底藏着鲜藕和菱角,湖面开满曼妙的荷花。长到十四岁,我竟然还没有见过真正的荷花是什么样子。作为一个来乡下做客的好孩子,没有亲人陪伴,我自觉地哪儿也不去。但是一只猫,它去过那么多我从未涉足的地方,见过那么多的美景。我完全无从想象——谁知道它是不是认定广阔的田野更为丰腴美妙,才特地把它的孩子们生在了草地里?

  二十多年,我始终记得那只猫。它拖着一根滑稽的锁链,即将分娩,其貌不扬,但是,没有什么能阻止它去它想去的地方。

  但是我,我已经成功地进化成一只被世界驯服的小兽,在坚硬的钢铁和易碎的玻璃构成的完美组合中,我隐蔽,安全,清白,稳定,一遍一遍,默诵着猫眼外面的人生

  沙 爽,生于20世纪70年代。作品见于《诗刊》《散文》《钟山》等。出版有散文集《手语》《春天的自行车》《逆时光》等。其中散文集《手语》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7年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辽宁文学奖青年作家奖、辽宁文学奖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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