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海崖学网 您还没有 [ 登录 ] [ 注册 ]

掐彩云(2)

时间:2014-01-02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袁胜敏  阅读:

  3

  外面人声嘈杂。冬慧走出门,原来是河南收头发的年轻人又来了。在邻居家的晒场上,几个嫂子为辫子的价钱和年轻人讨价还价,有几个小孩子围在其中凑热闹。年轻人以他走南闯北的见识和不同凡响的口才,说服了几个女人。他说,你们几位大姐都太保守了,全国都解放那么多年了,现在不管你修什么头型都不会有人管你的。能挣钱就是硬道理,我不会让你们吃亏的。他这样的话上回也说过,但没有得到她们的普遍认同。这时,年轻人看到人群中的秀兰又说,你们看,秀兰的头发多大方多好看?

  秀兰听了这话,摩挲着自己的短发,对年轻的河南人说,好啥呢好,都成瓜女儿了。冬慧趁机说,那你就叫人家赔你的头发啥。年轻人知道是玩笑话,说行啊,你说怎么赔吧。冬慧说,你们的事,我不过问!几个嫂子也起哄,有人说,对,那是你们的事,反正与别人没干系。秀兰说,哪个和哪个的事啊,我懒得理你们了。不好意思地勾着头走了。后来,冬慧听说,年轻的河南人收了几个嫂子的头发后,中午在秀兰家吃的饭。

  下午,冬慧约秀兰上山打猪草。她们走得很快,到了山上,两人都大汗淋漓了。她们猫在包谷林里,一边打猪草,一边歇阴。山风有些阴冷,冬慧提议上山顶去看看,说不定有意外收获。这个提议迅速得到秀兰的赞同,她说,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到自家屋后的山顶上去看看哩。

  到山顶实际上并没有路。还好,山顶的方向是明确的,两个姑娘在荆棘中穿行。有一小会儿,在盘根错节的树丛中,出现了一条羊肠小径,曲里拐弯,铺满枯枝败叶。新的发现使她们大喜过望,两人尖叫着向山顶冲去。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两个姑娘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世界。蓝天如洗,白云朵朵,群山如黛,蜿蜒起伏。山腰间,云雾飘渺,像仙女们裹着柔长的裙带。两人迎着风坐下来,秀兰又一声尖叫,冬慧姐,你的猪草呢?冬慧一看,自己挎篮里空空如也,秀兰挎篮里也不剩什么了。许是刚才在林子里钻来钻去丢的。冬慧指着远处的山脊说,秀兰,你看到没,山那边?秀兰顺着冬慧手指的方向看,说,那边是哪儿啊?

  河南啊,瓜女儿。

  •   胡说,河南比你指的远多了。秀兰感觉上了圈套,又说,你才是瓜女儿,河南在哪儿与我啥关系?

      咋没关系,那儿有你的那个人吧?冬慧狡黠地笑了。

      哪儿有的事?冬慧姐,你太坏了,我不理你了。秀兰佯装撅着嘴,眼睛却朝那个方向眺望。

      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中的白云不见了,换着一片片镶着金边的彩云。像灯笼,像野花,像牛,像羊,像猪,像很多平常见过的家什和家畜,散落在空中,这一片,那一片。这些彩云离她们是那么近。冬慧隐隐觉得在一片云彩中,仿佛站着一个人。这个人长得太普通了,好像在哪儿见过,具体在哪儿,一时想不起来了。那人的嘴张着,对她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冬慧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你。

      那人说,你可能认识我,也可能不认识我。但七月七那天晚上,你会想起我的。

      你是谁,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冬慧像在梦中呢喃。

      4

      大柳树虬枝横生,一只喜鹊立在树梢的鸟窝旁忘情地歌唱。冬慧昂起头,看到,那花白的鸟啄了啄羽毛,向她摇头摆尾。冬慧想起一句俗语:喜鹊叫喳喳,好事到我家。这时,有个嫂子扛着锄头从门前路过,对冬慧说,哟,你看,连喜鹊都晓得,冬慧要找女婿咯。冬慧的脸羞红了一片,这个嫂子故作暧昧的玩笑触动了她心底最柔软最隐秘的部分,让她猝不及防。为了避免尴尬,她的目光故意避开那个嫂子,朝大柳树上看。冬慧看到树梢上多了一只喜鹊。她又想起答复那个嫂子的话,准备诘问那个嫂子,你咋晓得喜鹊想啥呢,你是喜鹊啊?再看,那嫂子已经走远了,觉得无趣,扭头再看她的喜鹊。两只花鸟喳喳的一唱一和,尾巴还一翘一翘的。冬慧想起,大柳树上好像一直是两只喜鹊的。它们经常这么不知疲倦地对唱。听老人们说,喜鹊从来都不单行的,因此它们不孤单,高兴了就唱。这种花白的鸟,确实招人喜爱,不然怎么称它们为喜鹊呢?冬慧恍惚看到柳树忽然变大了,变高了,直冲云霄。蓝天白云间,斑斑驳驳的树杈间,一个不是很大的舞台上,两个人手舞足蹈,唱着和县戏班老生一样难懂的戏。到处都很静,两人的对歌分外明朗。山坡上、稻田里,到处绿油油的,大地上的绿和蓝天浑然一体了。

      冬慧把她看到的景象跟她娘说了。她娘撇一下嘴说,瓜女儿你长大了,看啥子都像啥子咯。冬慧不懂她娘说的话,但她不想再刨根问底,她怕她娘又和那个嫂子一样拿她取笑。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这话一点儿不假,小棉袄不会一年四季都贴着娘身,热了她会脱掉的。现在看来,娘是在做脱掉小棉袄的一切准备工作。冬慧娘经常在冬慧面前讲她年轻当闺女时的故事。娘说,我们那时的婚事都由父母做主,姑娘在结婚前从不胡思乱想的。我们那时的规矩大得很哩,结婚前连男方面都见不了。娘还说,姑娘到了十八岁,是出嫁的岁数了。一家有女万家求,提亲的人多得很。娘还说,你三嫂子给你介绍的女婿你可能认识,他是你三嫂子娘屋叔伯兄弟,人长得周正,又勤快,家里还盖了新房子哩。冬慧呢,只要她娘一提到类似女婿这样的字眼儿,她要么顶撞几句,说她不害臊,要么红着脸不做声地离开了。这段时间,冬慧总是心神不定,仿佛时常神志不清。有时一人在那里发呆,猛不丁地笑出声。

      冬慧一直没忘记的是她家搪瓷盆里的宝贝。过几天就是七月七,冬慧还是每天晚上去察看一番。那些淘气的宝贝已经长得又粗又长,足有一拃长。有的已经泛绿,许是垂垂老矣了。从泡豆子到长出嫩芽到长出须须到现在的泛绿,冬慧仿佛亲历了一个胎儿的孕育、出生到一个人的成长、衰老。一个人到了成年,应该明白这些道理。这也许就是冬慧娘为什么每一步都让冬慧自己亲自动手的原因吧。而冬慧呢,她的内心世界太丰富了,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姑娘的心事,谁知道呢?

      5

      没有一起约定,整个村院的姑娘们都换上了自己的新衣服。新衣服呢,其实只有一件衬衣,都是的确良布料做的,这已是上好的布料了。她们穿了新衣服在村院里和要好的姐妹互相串门。大柳树上的喜鹊好像比前些天叫得更欢实了。有光屁股的小孩儿在跑跳着唱乞巧歌:

    haiyawenxue

      天皇皇地皇皇,俺请七姐姐下天堂。

      不图你的针,不图你的线,光学你的七十二样好手段。

      巧芽芽,生得怪。盆盆生,手中盖;

      七月七日摘下来,姐姐妹妹照影来;

      又像花,又像菜,看谁心灵手儿快。

      到了晚上,冬慧到秀兰家去玩儿,却没有看到秀兰,有些失望。村院里的小孩子还延续着白天的兴奋,从东家串西家,看热闹,听故事。他们围着秀兰的爷爷听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这个故事之所以像戏一样生动,是因为作为这出戏的一个重要道具银河,就在头顶的夜空里。冬慧跟着孩子们一边听故事,一边抬头看夜空。宝石般的星星缀满夜空,银河像白色的锦缎横亘其中。冬慧想,牛郎织女就相隔一条河,不是很远嘛,怎么非要在今晚的鹊桥上相会呢?

      回家的路上,冬慧感觉到了银河的好处。许是银河的反光,机耕路上,有灰色的光亮,地上仿佛比有月亮的夜晚更清晰一些。仔细一看,却是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就在过小溪的一刹那,冬慧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她止住步,侧耳听,判断出声音来源于岸上的葡萄架,属于那种窃窃私语。一个女的声音说,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向山沟里吗?一个男的声音接,是啊,近些,才能经常看到你啊。女的说,你啥时候上我们家提亲。男的说,八月十五,花好月圆……嘘,女的打断男的声音,小声点,我们是来听牛郎织女相会时说悄悄话的。不要牛郎织女的悄悄话没听到,却让别人把我们的悄悄话听去了。冬慧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男的声音像河南口音,女的声音怎么这么熟呢?

      冬慧娘看到冬慧从外面回来,说,瓜女儿,你马上就是成人了,成人就要有个成人样,不能再到处跑了,快帮我做巧果吧。冬慧好像不高兴,鼓着腮帮说,做巧果干啥呢?娘说,还不是为了你?一会儿再蒸些馍,一起敬给牛郎织女。她娘已经把做巧果的面和好了。面的原料是面粉、芝麻和白糖。冬慧娘用擀面杖把面团摊在案板上擀薄,用刀切成长方块,折了几回再切为梭形面坯。娘说,瓜女儿,下面就看你的了,咋地把它们变得漂亮一些。冬慧说,娘,让我来吧。就用手把面团捏塑成猪牛羊鸡鸭鱼之类的动物造型。她还捏了一条龙和一只凤凰。她娘夸张地啧啧称赞,瓜女儿,真的长成人了,想法好,就应该这样哩。冬慧娘把这些各式各样的面团放在油锅里煎炸,把那些面团炸得金黄金黄的,像一根根金条。

      院子里来了几个看热闹的小孩儿。冬慧要赶他们走,她娘说,小屁孩儿晓得啥,主要是嘴馋,不管他们。说着就叫冬慧进屋来,娘俩抬着桌子出来,稳稳当当地放晒场上。又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白底大碗,洗了一遍,在缸里舀了半瓢水,倒在碗里。冬慧端着装满水的大碗,小心翼翼地向场子水平移动,稳稳当当地放在桌子上。她搓着自己的手,手掌温润透着凉爽,水居然一滴也没洒。这时,冬慧看到秀兰过来了。她问秀兰,秀兰,你家忙罢了没,有空过来?秀兰说,嗯,忙罢了。

      那你掐的是啥呢?

      我说像我的辫子,娘却说是毛笔,说我要嫁给文化人,就是公家人,至少是教书先生哩。

      那你咋说?

    haiyawenxue

      我能咋说,我说那肯定不是毛笔。我娘却骂了我一顿,说我不但人笨,眼力还不好。

      冬慧抿嘴笑了,笑得很暧昧。秀兰不高兴了,她说,我倒要看看你掐个啥。

      冬慧娘把巧果、蒸馍放在桌子上,一溜摆开。她又让冬慧把豆芽拿出来。豆芽有拃把长,勾肩搭背地躺在钵子里。冬慧娘让冬慧挑出一根豆芽。冬慧在钵子里拨弄了一下,从盘根错节的豆芽林里拉扯出最粗壮的一根。按照她娘的现场指导,掐去了豆芽的头,再把剩下来的豆芽根轻轻地放在盛满清水的大碗里。豆芽像金子一样沉到碗底。冬慧瞅瞅碗,说,娘,光线太暗,看不好,不如点上煤油灯看吧。她娘说,煤油灯怎么行?掐彩云就是要借天地之灵气,光线暗一点才好。

      小孩子们都挤在桌子边,瞅着巧果,吧唧着嘴巴。碗里的水像银子一样晃荡。冬慧娘说,看,多像一把镰刀。边上有小孩儿说不对,像鸡腿儿。其他小孩儿七嘴八舌,有的说,像麻花,还有的说像油条,基本上都是后面的否定前面的答案。冬慧娘说,你们这些小屁孩儿,就晓得吃,吃。又说,慧,你怎么不说话,关键要看你的结果,晓得不?冬慧嗯了一声,仿佛还在梦中。她呢喃着,我看像一杆枪,还是李向阳的驳壳枪哩。

      边上的人叽叽喳喳,冬慧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她抬头向夜空看去,感觉像白色锦缎一样的银河离她更近了。恍惚间,银河在动了,一个人站在岸边,向冬慧招手,嗨——,你还认识我吗?我说了我们会在七月七这天再见面的。

  •   后记:小时候,奶奶跟我讲她当闺女时的故事。说那时七月七是个重要节日,没出嫁的成年女子在那天晚上都要“掐彩云”。我问她掐了一个啥,她说,像一把镰刀,又像一杆枪。后来,奶奶就嫁给了我的爷爷,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关于掐彩云,如我这样一代年轻人或更年轻点的人,已经很少亲眼所见。但奶奶重复得多了,这个印象就比我亲历的不感兴趣的事还要深刻。想起掐彩云,就会想起奶奶,以及关于她和她那一代人最美好的往事。这些,都是不可复制的回忆。

    猜你喜欢
    发表评论,让更多网友认识您!
    深度阅读
    名家散文  爱情散文  散文诗  抒情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