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螟蛉子(3)

时间:2013-08-03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叶子  阅读:

  大伯瞪了红姐姐一眼,“瞧你胡说啥?”他上前搂住三娃,“你先和红姐姐玩一会儿,红姐姐已经把饭煮熟了,我升火炒两个菜马上吃饭。”

  一只母鸡见到糖,马上跑了过来。三娃试图从母鸡那里抢夺糖果,马上挨了母鸡狠狠一啄。三娃的手背红肿起来,揪心的疼。

  大伯喊:“吃饭了!”

  红姐姐气呼呼地坐到饭桌旁。三娃畏畏缩缩上了桌,偷偷用眼睛瞄了一眼,桌上三碗菜,咸菜、青菜和一盘炒肉。想到自己家里的饭桌,经常只有咸菜和青菜两个菜,肉是极难有的。因为这盘炒肉,三娃心情愉快了些,他的筷子很想伸到那盘肉里去,终究中途停留在青菜上。大伯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思,夹了一块肉放进他碗里。那肉在三娃碗里还没站稳,红姐姐就叫起来:“阿爸,为什么我没肉?”

  这句话让大伯和三娃不安起来,大伯忙不迭地补夹了一块放到红姐姐碗里,与此同时,三娃也已将自己碗里的肉夹到了红姐姐碗里。这时,红姐姐碗里就有两块肉了。红姐姐消了些气,埋头吃饭,三娃飞快地吞了两碗白饭,放下筷子说:“我饱了。”

  •   三娃分外勤快地干活。他扫地,他喂猪,他炒菜,原来大伯干的家务活全部给了三娃,大伯整天呆在鲁面店里忙活。原来红姐姐会做饭的,现在连做饭也由他做了。三娃默默地承受着,把一切都揽过来了。他知道,他不能讨大伯的嫌。大伯因为三娃来的第一天没有喊他一声阿爸,已经嫌隙他了。不知为什么,那声“阿爸”就是喊不出口。三娃不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喊过“阿爸”这个词。“阿爸”这个词就此从他的人生字典中消失了。

      三娃越来越沉默了,他用沉默来抵抗忧伤。大伯为了能让三娃留在台湾很是花了些冤枉钱,不免有些怨气。三娃在新竹是能吃饱饭了,也能吃上肉片,可是照样要牛一样地劳作,跟在南靖老家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卤面店里有永远洗不完的大肠,有掰不完的蛋壳,大肠滑腻腻的,三娃的一双手浸得皱皱巴巴。送卤汤去很远的地方,三娃把扁担横在肩上,两只手臂趴在扁担上,猴子一样,小脸憋得红通通的。看他挑卤汤的样子,邻居都发笑,只有好心的翠凤姐时不时帮他挑一把。他绊到石子把卤汤洒了,两只铁桶滚得远远的,卤汤烫得直跳脚,他又担心卤汤洒了挨骂,坐在路边抹泪,也是好心的翠凤姐帮他把铁桶捡回来。他乌黑的瞳孔里,越来越多地含着孤独与苍凉了。他很想念隔了海的阿爸阿母,阿母的眼睛是不是还见风流泪?阿爸的风湿病是不是更厉害了?他曾经在山垭处呆呆望着山那边,呆呆望着那条蛇一样弯曲的小路,恨自己怎么在来的路上就睡着了,以致现在找不到回家的路。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三娃看到邻近的福仔背着一个布书包上学去,那书包在福仔屁股后面一晃一晃的。三娃心中升起一股渴望,他忍了忍,想将这股渴望摁下去,但这被摁下去的渴望又像葫芦一样顽强地从水里冒了出来。这天,趁着家里卖了猪,大伯数着钱,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三娃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气道:“大伯,我想上学。”

      大伯脸上的笑容停顿了一下,惊异地望了三娃一眼。要是三娃没有提起,他完全忘了三娃要上学的事情,他自己本身没上过学,根本没有上学的概念。大伯脸上的笑容像潮水一样退下去了。如果让三娃上学,刚刚到手的钞票马上要少掉几张,这实在是一件扫兴的事情。大伯还是疼爱三娃的,开口答应了:“明天就去上吧。我们三娃要做个识字的人呢。”

      三娃终于走进了教室,有了自己的大名:陈兆斌。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让他的心充满了快乐。“张大嘴巴aaa,公鸡打鸣ooo……”“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下了学,三娃更努力地干活,以弥补自己上学给这个家带来的损失。

      鲁面店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大伯找了个女人。不知为什么,那女人最近老是呕吐,吃什么都吐,三娃惶恐了,做事更仔细,生怕一不小心犯了什么错。他使劲把自己往小里缩,希望家里的人不要注意到他,以免做错了事让大伯难过。今天,婶婶连喝开水都吐了,婶婶有气无力地说:“三娃,你扶我到村头游老医那里看看吧。”游老医长着一部络缌胡,看起来有些让人害怕。他把两根手指搭在婶婶的脉上,然后放下来,宣布了一个消息:“阿云嫂,你有了。”

      “有了?”女人回想了一下,果真如此,自己的月信两个月没来了。她目光复杂地看了三娃一眼。

      “不知是男娃还是女娃?”女人大睁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游老医,渴望游老医给她一个准确的答案。

      游老医摊开手,“这个可说不准了。我要是能断男女,早就不用住这瓦房了。”

      女人心里有点乱。她渴望生个男孩,渴望为老陈家传宗接代,可万一生个女孩,家里的负担就更重了。回到家,大伯一听女人有了,斩钉截铁地说:“生,把他生下来!”他的手在空中劈了一下,仿佛半空中有东西被他有力的手势劈成两半的样子。

      三娃暗暗盼望婶婶生个男孩,这样,他就可以回阿爸阿母那边去了。

      婶婶顺利地生产,是个男孩。大伯乐得合不拢嘴,整天抱着那团红扑扑的肉。婶婶对大伯说:“不然把三娃送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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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婶婶还躺在床上,这次生产,她很是吃了苦头。大伯没有精力去思考事情,顺着女人的意说道:“好吧,就把三娃送回去吧。”

      大伯写了信给弟弟,说想把三娃送回来,因为红姐姐有亲弟弟了,家里没办法多养两口人。

      三娃阿爸前一阵子摘荔枝时不小心摔坏了腿,他一边捶着那只坏腿,一边给大哥回了封错别字连篇的信:“大哥,你体谅体谅我的难处!三娃上面两个都是哥哥,要是三娃回来了,我哪有力量帮他娶亲啊?现在家里只靠我那婆娘在地里刨食,你行行好,把三娃收下吧!要是三娃真回来了,说不定过几天就饿死了。”

      三娃原本胸口热热的,他一直盼着回家,读到阿爸的那封回信,他的胸口一点点一点点慢慢凉下去了。他蠕动着嘴巴,终于没有说出话来,咕咚一声硬生生把想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小弟弟慢慢在长。一整天吃喝拉撒,忙得三娃团团转。大伯的心思全放在小弟弟身上了。有一次三娃过于劳累,冬天里给弟弟洗尿布冻着了,发起了高烧,大伯并没有觉察。在换尿布的时候,婶婶找不到干尿布,大伯就厉声骂起来:“你这懒货!成天只会浪费粮食!”三娃的泪水一下狂涌了出来,可他是个闷葫芦,他宁愿被误解也不愿意申辩,不知是自虐,还是出于沉默的反抗。从此,大伯对他的态度一落千丈,三娃吃的苦更多了。当三娃在黑暗中流泪想念阿母的时候,外面强韧的山风呼啸,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株被山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小草,他周身冰冷,觉得自己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贫穷和苦难。他瞪大眼睛望着外面茫茫的黑夜,觉得往后的日子像海,又冷又深白茫茫一片;心上那些像乌云又像阴影一样的哀愁灾难时时在眼前飘荡;有时又像火,火舌舔得他全身流汗,冰火两重天永无尽头……

      所幸,黄莲再苦也有吃尽的时候。九十年代了,三娃此时已长成了青年,由于吃了些苦,他身材偏于瘦小,所幸一张脸长得尚算大方。他和邻居的翠凤姑娘订了亲,准备腊月里结婚。家里已经装了电话,大伯打电话告诉海那边的弟弟,三娃要娶亲了。电话打到村委会那里,由村委会通过喇叭喊人。过了半小时,大伯再打过去,三娃阿爸已经守候在电话旁了。

      娶亲的那天,大陆的阿爸坐在轮椅上也来了。这几年,农作物收成好,荔枝一斤七八元,柑桔一斤两三元,家里起了两层楼房。三娃阿爸很后悔,早知道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当初断断不会把三娃往台湾送。三娃见了阿爸,一怔,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多少年的怨在肚子里发酵了再发酵,他不想再见到阿爸,就好像伤疤不想再让它流血。阿爸叫三娃推他到外面走一走。到了无人处,阿爸悄悄道:“这是一万块钱,给你。这一万块钱还是我瞒着你阿哥偷偷攒下的。”三娃一看,是陌生的人民币,眼前的阿爸比人民币还陌生。三娃推开那叠钞票,阿爸再塞过来。三娃突然火了,将钞票掷到脚下。阿爸愣住了。

      “三娃,你再喊我一声阿爸吧,求你了!”阿爸眼泪蚯蚓般爬在脸上

      三娃不说话,冷冷地看着阿爸,像个外人一样。荒年里遗落的种子,早已失去了原来的根。

      阿爸疯狂地捶打自己的头。

      三娃一声不吭地走了,回到酒席上一杯接一杯狂饮。

      阿爸孤零零一个人在小路边,发出了一声像狼嗥又不像狼嗥的悲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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