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螟蛉子(2)

时间:2013-08-03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叶子  阅读:

  三娃知道阿母骗他,阿母明明在哭,阿母肯定是因为自己的不懂事才哭了,他再一次急切地向阿母保证:“阿母,我真的不去玩了,我明天马上去割猪草!今天我发现野猪洼那里有一大片野刺苋,长得可欢啦,阿牛他们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我将这事藏着,没有告诉阿牛他们。”

  阿母蠕动着嘴唇,只听客厅里阿爸喊道:“汤赶紧端上来呀,磨蹭着什么?”阿母赶紧胡乱擦了一下眼睛,将滚汤从锅里舀起来,颤巍巍地端去了。

  饭桌上,大伯不知为什么也沉默着。大伯这次返乡很不容易。当年国军溃败的时候,乡间田野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连树木也在轰隆隆的炮声中颤栗着,大伯不知道他会像草籽一样被吹到台湾的土地上。他开了一家鲁面店,靠一点乡土滋味生存。两岸隔绝,一晃四十年,想家时只能掉掉眼泪,回到故乡他还不大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想起5月6日走上台北街头呼吁当局准许他们回家探亲的情景, 10月14日公布了允许老兵回乡探亲的消息,他只恨自己没有翅膀,有翅膀早就飞回去了。他在长长的队伍里排队,拿到了表格,双手颤抖。他在心里发誓,如果父母还在就为他们奉上一杯茶,如果不在了,就为父母上一炷香。

  回南靖故乡前,他和弟弟通了几回信,流露出回乡定居的意思。弟弟说:“回来做什么?回来种田吗?台湾多好啊,又有彩电又有冰箱,这年头,谁还往回走啊?”

  接着,弟弟又在信里诉苦,说生养太多,负担很重,最小的那张吃饭的嘴巴叫三娃,不过挺懂事。他就在这时候动了把三娃接到台湾来的心思,好歹有点血缘关系,等他老死了总算有人送终。他把这意思跟弟弟说了,弟弟正巴不得他开口呢,因此一听他说这话马上答应了。他提前去办了各种证件和手续,手续有点麻烦,他不管,反正先把三娃带到台湾再说,过后再一步步想办法。

  •   车站里,归心似箭的人从他身边用力挤过去,把他压得身体往前倾。他终于回到乡里,父母已不在了。村头的那口池塘,水变浅了,像他四十年来遗失的记忆。他望见自家的房子,怎么那么眼生。他到杂货铺里买光了铺里所有的纸钱香烛,在父母坟前痛哭了一场。他拍着墓碑喊着:“阿母,阿母!”那是娃娃才有的声调。他贴身穿着阿母为他缝制的已经破得像鱼网一样的汗衫,唱起了“冷风兮兮,冷雨凄凄,流浪的人儿需要寒衣……”他猛地将一杯酒灌进喉咙里,呛得一阵咳嗽。一个背井离乡多年的人,有机会站到爹娘坟前是多么幸福的事,心里是多么的妥贴和安慰。屋前那棵百岁荔枝还在,他摘了一颗掰开壳品尝,只有口中这一点酸酸甜甜的滋味没变。

      过了几天,大伯就要走了。厦门到香港的船票早就买好了,大伯要从香港到台湾。大伯很自然地说:“三娃,走吧。”三娃心里是很想到大伯家玩一玩的,一想到那永远割不完的猪草,三娃就心生痛恨,他憎恨那长势茂盛、生命力顽强的植物,割了一茬又长一茬,能够暂时摆脱这长刺的令人头晕眼花的绿色植物,三娃心里的快乐装得满满。可看到阿爸脸上那刀刻一般的皱纹,看到阿母那双布满沟壑的裂开的手,三娃只好强捺住内心的渴望,违心地说:“大伯你走好,我就不去玩了,等春节再去吧,明天我还得帮忙割猪草呢。家里的猪马上就可以卖了,趁着这几天将它们喂饱些。”

      阿爸盯着眼前的塑料酒杯,对着那有着一圈乌渍的杯沿说:“三娃,你放心去吧,家里不用你割猪草了,你跟着大伯到台湾过好日子,再也不要回来了。”

      再也不要回来了?三娃惊惧起来,阿爸不要他了么?难道是因为前天他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碗,阿爸到现在还讨厌他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娃正要追问个明白,大伯一把抱起他塞进租来的小汽车里,“走吧,走吧,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阿爸了。”

      三娃全力挣扎,要跳下车来,孰知大伯死死箍住他,汽车一溜烟开远了,三娃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阿母一眼。

      大伯家怎么那么远啊,全是山路,爬过一座又一座山,三娃哭累了,迷迷糊糊看见汽车转过一个簸箕一样的山坡,他就睡着了。等他睁开眼,已到了厦门码头。码头上人潮涌动,有的背着背包,有的拎着皮包,有的推着带滚轮的行李箱。上船时,看到工作人员一副谦恭有礼的模样,三娃诚惶诚恐,大伯,什么是台胞?三娃还是个六岁大的孩子,他对大陆的印象是,夕阳慢慢把海水染红,一点点地滑入海底,随后,大地慢慢地融入了广阔而神秘的黑夜。一只海鸥鸣叫着,拍打着雪白的翅膀,久久盘旋在船周围,最后消失在烟水迷蒙的天际。三娃想,他忘了把那片野刺苋的具体方位告诉阿母,这真是太糟了;要命的是他恰恰又想起自己忘了这件事,这就更糟了;而他又很在乎那片野刺苋,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在船上,大伯严肃地告诉他:“三娃,往后你就要叫我阿爸了。我没有儿子,你亲阿爸有三个儿子,他养不活你,就把你给我了,明白不?”

      三娃心里充满了哀伤。大伯期待地看着他,催促道:“三娃,叫啊,叫阿爸啊!”三娃张了张嘴,喉咙里塞满了棉花,他咕噜一声艰难地吞了吞口水,终于什么也没有喊出来。

      大伯失望极了,“看来不是亲生的崽子终归是喂不熟啊。”大伯原本还有点落叶归根的意思,没想到进了村,狗跟在人后面到处跑,猪哼哼着到处溜达,鸡则飞上墙头不安分地东张西望,这一切增强了他又回到台湾的决心,还带回了一个儿子。

      到了香港,三娃很高兴:“大伯,到家了吗?”大伯冷着脸说:“还远着呢。”三娃像鼓涨的气球一样软了下来。他一路上吐得昏天暗地,到了台北新竹的芎林乡,三娃发现大伯家日子也不好过。大伯在芎林乡孤零零一个人,他没有成家,只收养了一个红姐姐。每年大年初一早上,大伯都要一个人跑到山上对着远处望不见的故乡痛哭一场。三娃像一只被阿爸遗弃的狗,跌落在异乡的荒凉沙地里。

      红姐姐倚在门框边看着三娃,满眼都是敌意。由于缺少路费,阿爸将她一个人扔在家里十几天,她只能天天烧点米饭吃。三娃的手触到口袋,那里还有一颗糖果。在家里时,三娃把糖果给了阿母和哥哥,仅剩下这一颗。三娃心里一酸,这是卖了他自己换来的。他想要逃,他想回家。可这隔了山隔了海的路,他如何识得怎样回家呢?他将糖果掏了出来,讨好地向红姐姐走去。一声“姐”尚未出口,红姐姐已经将糖果一把打飞在地,“谁稀罕你的臭东西?野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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