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今年的夏天，回了趟老家，并住上了几天。
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已经有多久没回老家了!打从搬出了老家，“回老家”对我老说，真的算得上是凤毛麟角了。
由于长时间没有回老家，自家房子的墙上已经布满了爬山虎，遮住了窗户，就连大门的门檐上也整齐地垂着上十来条。门前的院子上，横七竖八地生长着一片刺槐林，树的下面是长短不一的野草。没有路径通往我家，除了别家的猪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以及脚印旁边错乱的堆起的猪粪，就再也没有特别之处了。这不是人居住的地方，我也无心开门去收拾屋子。在老家的这几天，我暂住在邻居袁二爷家中。
袁二爷，黑胡子黑脸，黑黢黢的衣服披在身上遮住了黑黝黝的肌肤……他在我们那一带很出名，十里八乡的，上至白发婆娑的老人，下至咿呀学语的幼儿，没有人不尊敬他。论年龄，袁二爷不大，正处中年，村子中耄耋者多得是;论权势，他就是一个整天面朝灰土(在这里我必须要说明下，我之所以不说“面朝黄土”，取而代之为“面朝灰土”，是有其缘由的——村中的土壤都是灰土，而不是人们常常认为的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有啥权势。为什么大家会这么尊敬他呢?就因为他有一手绝活儿。
说到他得绝活儿，妇女儿童应避讳，不宜听之。为什么有这样的忌讳，也是跟他的绝活儿有关——他是给死人穿衣服的。在我老家，给死人穿衣服，有专门的叫法。叫得太文雅，显得没有表达亲人的哀思意;叫得太俗套，又显得太老土，这样一折中，就有了专们的叫法——穿着。穿着的时候，只有死者的至亲，也就是死者的儿子在场做助手，死者的女儿以及媳妇儿，甚至死者的孙子孙女，都应该避讳，不能在场逗留。论其中的原因，我不清楚，或许跟“男儿是个宝，女孩是根草”的封建习俗有关，或许一点关系也没有。反正规矩是这样定下来的，大家觉得也合情合理。
袁二爷干这样的活儿已经有好些年了!听他自己说，在年轻的时候，村里闹饥荒，饿死了好多人，从事穿着这门行业的人又少(这是我所知道的，也是可以肯定的。从事跟死人打交道的行业，本身就很晦气，没有多少人愿意干下去。干这一行的人，或是走投无路，或是有着别样的兴趣，只要存留了一口余粮的家庭，都不愿与这行一业沾上丝毫的关系。我没有搬出去之前，村子中就只要袁二爷和另外一人从事这种行业)，有好多死人躺在家中等待着穿着，死者的亲属四面八方地去收罗从事穿着的人。人饿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袁二爷也是忍受不住饥饿的煎熬，跟了一位老者，干上了这行事儿。
人一旦干上了这种事儿，就很难金盘洗手——不干了。毕竟死人是一直有的事，毕竟从事这种行业的人员是一直都很少。袁二爷也不例外，打跟了师傅学了几天，就自立门户，独自干上了这种事，一直从事到了今天。这样有两种好处，一来是在场给死者穿着的人必须越少越好，免得人过多了打扰了死人“安心上路”，这二来呢，是因为这样可以赚更多的钱。
钱，是个好东西!有钱才能养家糊口。哪个人敢堂而皇之地说自己做事儿不是为了钱，这他妈(我是一个文明的人，不怎么喜欢骂人，在这儿却是有些冲动，骂了出来)真的跟婊子说自己节操存在一样糊涂。袁二爷也是为了养家糊口。但他做事儿也有自己的原则——没有子女的死者，不收钱;只有女儿的安息者，收一半的钱;对于那些家境比较阔的家庭，遇上了白喜事，则是收取全额的钱。这是他自己立下的规矩，全村的人都知道，谁家境阔绰，谁家境贫寒，他自己心里有底。
袁二爷还有一个习惯，就是他每次出去给死者穿着的时候，总要从他家内房的门檐上取出一块磨平了棱角的石头置于口袋中，待完事回来的时候又放回了门檐上，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那些对人间恋恋不忘的死者，死之后魂魄是不会立刻去地府里报道的，这些魂魄想带上一个自己非亲非故的人一同下阴曹地府，有个照应，给死者穿着的人最容易成为那些鬼魂的对象。往口袋里存一石子，可以压住鬼魂们的行动!我们当然知道，对于这些说法，今天这仅仅是些迷信而已。袁二爷这么做，也许是图个心理安慰吧。反正他一直是这样做的!
在袁二爷家暂住的几天中，除了晚上时候一起聚在他家门前的大樟树下纳凉，白天真的很少有机会见面。因为他有自己的农活，而我则是忙着走亲戚。晚上我们聊了许多，也聊到了他从事的职业。他也很高兴地想我介绍了他这些年来所见过的“怪事”(这“怪事”，在这里我就不详细说出来，无非是那些死得奇形怪状的人……)，我也跟着他的话语，毛骨悚然一次接着一次。
离开老家的时候，袁二爷亲自送我的，其中的寒暄话语我大都忘却了，记得仅仅是在最后，我问了他一句：“二爷，你什么时候收手不干了?”
他笑了笑，一个劲儿地催着我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