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三月，您的村庄里，杏树和梨树，擎着一身的绿，它们都还没有做好开花的准备。这时候，您就被嫁了出去。
您离开了您的乡村，一路哭哭啼啼的。但作为新娘子，您还是在惶恐和激动中，心甘情愿地成为我父亲的女人。
您生了两个女孩后，父亲村庄里的人说：“瞧，这个女人，一口气生了两个女孩。不过，她也就是两个女孩的母亲，还不能算是这个村庄里的女人。”
后来，您生下了我——一个儿子。您才被人们认为是我的家族中的一员，终于成了村庄里的人了。有一次，您给我说：“儿子啊，你的出生，才定了我的身份。”
当时，我不明白您这句话的意思。但我知道，自我出生那一天起，您就可以长久地生活在这个呆板却充满诗意的村庄了。
2
某年四月，东风浩荡，我们的村庄里，百花盛开，绿树成荫。
院子里，我家那只骄傲的母鸡在咯咯乱叫。我循声过去，在草房里，找到了一只鸡蛋，带着余温，圆圆的，白白的，窝在麦草里。
我把鸡蛋拿给您，您仔细端详着它，在手里捧了好长时间，才把它小心地收进粮仓，仿佛那带着生命奇迹的东西，就是人间最宝贵的事物。
粮仓里，紫色的青稞堆上，已经停着十来个白白的鸡蛋。它们在我和我的姐妹们的童年，就散发出人世间最温暖的光泽。
3
某年五月的某一天，您的丈夫——那个在县城里工作的小个子男人，带着我——他在城里读书的儿子，要回到他的村庄。
那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某个夏夜的上半夜。月光朗照着北方的乡村，那种虚幻的感觉，使我觉得：父亲和我，这两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像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霜雪长带上。
我和父亲沿途经过的村庄里，男人们打牌喝酒，谈论着国家大事。而女人们，在纳鞋底的间隙，挑亮了煤油灯的灯芯。
下半夜，我们终于走完了三十公里的山路，回到村里。
月亮早就下去了，黑魃魃的村口，站着三个剪影般的身影。我知道，是您和您的女儿，在苦苦等候着我们。
4
某年六月，太阳照常升起，有熊猫在南山密林里出没。
西山山顶的积雪，终于消融了。融水从山上流下来，成了一条小溪。山野里，林木郁郁葱葱。山路上，晨起拾柴的人，碌碌如蚁。
您背柴回来，歇在屋檐下，又饥又困。您的大女儿在给您端饭，二女儿在给您捶背。您的儿子，不在房子里，也不出现在院子里。
您的儿子早就利用暑假回到了村庄，在邻居家闲逛。您想起他那懒散的样子，心里一阵迷茫。
您也许不知道，您的儿子，他的血液里已经没了农民勤劳和淳朴的本性，他好吃懒做，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5
某年七月。山地里，那些抽穗的青稞，都是绿森森的，每时每刻都在积蓄着生命的力量，在渴望和憧憬里安安静静地成长着，成熟着。
这样的生长，只有在镰刀收割了它们之后才会停止。
那时，就是九月了，万物纷纷成熟，都将卸下自身的荣耀。
那时，您会从高高的山上，把青稞一捆一捆背到场里，架在高高的架上。金黄的青稞束子，层层遮蔽了那些被剥了皮的通体灰黑的圆木。
那时，我和姐姐们都会站在架下，抬头仰望。那是一年的收成，是已经落到地上的希望。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不是青稞，而是您，给了我们生长的力量。
6
某年八月。人间的五谷，都将从土地里出来，重新回到粮仓。而人间的情爱和仇恨，也会从欲望的魔盒里诞生。
作为农妇，您深知这一点。
但您不被情欲所困，也不会被仇恨左右。您低头走您的路，不依靠在县城工作的丈夫，也不愿依靠尚在读书的儿子。您带着您的两个女儿，在田地里劳作，在大场上丰收。
直到您的大女儿像您当年那样，哭哭啼啼地去了另一个村庄，您才感觉到莫大的空虚。
直到您的二女儿像您当年那样，在激动和恐慌中面对着陌生的丈夫，您才因为她选择了和您一样的命运而偷偷地哭泣。
就这样，您在命中注定的曲折艰辛的道路上，一走就走了五十多年。
这时候，您的谷仓即将空虚，您的欲望慢慢凋零。
7
某年九月，活在世上的人，会感觉到浑身的力量迟早会被土地吸收殆尽。但活在世上的人，都带着征服一切的欲望，如激越的湍流，奔向大河大江。
九月过后，寒霜降临，您的村庄在秋风里昏昏欲睡，天地之间弥漫着肃杀的气息。
秋风过去，雪花飘落，一场接着一场，似乎要将人们都困在家里。人们穿上了棉衣棉裤，袖着手，烧旺了铁皮烤箱，熬上酽酽的浓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论着来年的收成。
就在这时候，因为突如其来的疾病，您离开了您无限眷恋又无限怨恨的世界。
您过世时，骨瘦如柴。当您的体温被您对尘世的眷恋慢慢耗尽，您的躯体就渐渐趋于冰凉。
您的儿女们哭倒在地，谁也无法接受您已经离开的事实。
虽然有艰辛，有困苦，有绝望，但这是多么美好的尘世啊!离开，就意味着对这样美好的尘世的放弃，即使是无奈的放弃，也令人倍感遗憾。
然而，您的确离开了，离开了您爱恋的尘世，离开了您的亲人。我们听说您骑着一缕青烟，上了寂静的山冈。
8
某年十月的某一天，我们去了您安息的地方。
您过世后，我们给您造了个柏木房子，让您睡在地底下。我们在您的坟地上栽了些梨树、杏树和沙棘，供鸟儿们休憩鸣叫，供四季的风轻轻吹拂，供春花和冬雪在枝头停留。
这样，我们认为您就不孤单了。
但孤单的是我们，虽然我们也逗留在这诞生着大爱的人间，安睡在冬雪后温暖如春的房子里，奔跑在鸟语花香的季节里。
9
某年十一月，您走后，屋檐上的椽木腐烂的速度快了些，屋子里的黑暗比往年多了些。我们家人的合影照上，您身后雪山上的积雪，比去年更厚了些。
不变的是我们，都仰着童稚清纯的脸蛋，和父亲一起陪着您，在照片上傻傻地笑。
您的笑容，我们的笑容，定格在巴掌大的纸片上。若干年过去了，这笑容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
10
某年十二月，深雪掩埋了人世间的悲苦。
您生前，您总喜欢想方设法把食物留给您的儿女，似乎这才是您表达爱的方式。
您过世后，我有好几次梦见您身穿单衣瑟瑟发抖，期盼地望着我。我自诩是读书人，绝对不向阴间叩拜，就没有在村口给您烧纸衣纸裤，没有给您带去一丝温暖。
后来，您不再托梦给我。我知道，您已不再指望您的儿子，能给另一个世界的您，带去一丁点的慰藉。
11
某年一月，我在一个小城里定居下来，结束了多年的读书生活，结束了心神不宁的忙碌的日子。
我找到您安息多年的地方，那里风声凄厉，树木干枯，残雪覆盖着冬日的土地，头顶的云层，也像肮脏的灰色冰块，冰冷地浮在天上。
我说：埋着我的脐带和牙齿的村庄，我要离开了!
我说：葬着我的苦难的母亲的村庄，我要离开了!
12
今年二月，我想写一页寄往另一个世界的信。
我称之为“阴书”。
但想了想，如果真有来世的话，您早就转世了。您或许就是我的村庄南口的那棵枝叶茂密的杏树，或许是去年我在东山碰见的那匹眼神温柔的母马，或许就是我记忆中那只破茧而出的蝴蝶，已经选择了自己的归宿。
我们都明白，您始终在我们身边，只不过我们无法知道您在来世的样子。
我暗暗发誓：如果真有来世的话，我不会再像河流那样离开故乡，也不会像时间那样一去不回，我只愿，只愿，只愿沉浮在与您有关的记忆的长河里。
如果真有来世的话，我想成为河底的石头，土里的落叶，山顶的月亮，守住河床，守住树根，守住生我养我的您——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