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了，在这个静寂的如同无人存在的房间里。
苏林醒了过来，垂头坐在床边，任闹钟响着。一分钟后，闹钟停止了响声，苏林离开卧室开始洗涮。
他洗完脸，面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想笑一下，可是从僵硬的表情里挤了很久才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倒并不是公司里领导讲笑话时附和的笑，也不是看喜剧表演时戏谑的笑，而是一种久违的从内心出发最终到达唇齿的笑。他已经很久没那样笑过了。
独居的生活，百无聊赖。每天规律得如同闹钟指针的转向，不会发生任何改变。他曾想过找一个伴侣，但真到要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他退却了。他知道，几年前那段失败的感情仍然在他心头积压着乌云，覆盖下厚厚的阴影，但是他又想，或许，其实是因为一个人的状态太久了反而习惯了这种状态吧。
他是不快乐的，他穿着正装在等公车的时候这样想着。他从未从日复一日单调的工作里捕捞到什么快乐，反而只有更多的困顿向他涌来。
他转头看向车站旁的那片树林，那是小区楼盘开发之前就存在这里的原始的树林，所以像所有原住民一样高傲冷漠地存在在那里。苏林看向树林深处，他突然不寒而栗，从心底传来覆盖全身的颤抖。一股强大的恐惧让他直冒冷汗，逼他把目光从树林里收了回来。他在害怕什么呢，他摇了摇头踏进公车。
而在公司里的工作是最无聊的，他负责等待着把别人发来的公司的账单核算一遍，可是连续三天，他也没等到什么报表，可能是公司快要倒闭了吧，但愿如此，他想。即使闲暇的时候他也不愿离开自己的办公区域，他坐在座位上偷偷看着公司里其他的人，其他的为生活而奔波却过着无聊的生活的人，他们努力工作着，因为那根默默套在他们脖子上的名为竞争的绳子。随时有人会取代自己的位置。
苏林在这里没什么真正的朋友，他喜欢的是那些有趣的人，也就是他认为的那些有自己的个性而又不掩饰自己个性的人。这里没有那样的人。
倒是在上周，他碰见了一个这样的人，他觉得那人是他唯一的朋友。那个人整天无所事事地在这座城市里游走着，总是紧锁着眉头，像是活在回忆里。苏林叫他老李。老李经常会在苏林等公车时同他相遇，每当这时他俩总会聊上几句。
下午的气氛很沉闷，苏林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忽然他的办公室里涌进来一群同事，他们簇拥着一个陌生人，苏林从座位上让开，而那个人竟在众人的簇拥中坐在苏林的座位上，人们说着“恭喜小张晋升啊”。莫名其妙的苏林朝人群喊着“你们在搞什么鬼呀”，可人们不理他，只向新来的小张谄媚着。
苏林就这样失业了，是因为这几天他的业绩不好吗，还是因为领导讲笑话时他没有好好配合呢，苏林不得而知。已经是很昏黑的傍晚了，苏林拿着一瓶酒邋邋遢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生活的潮涌，卷起种种困顿与谜团，让他沦陷濒临窒息的苦楚。
他走到了车站旁的那片树林，苏林看向树林深处那一片无远弗届的黑暗。他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酒，走了进去。其实进来的目的他并不明白，他只是觉得，总不能连这片树林也欺负他吧。
树林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很黑。他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走着，忽然，他听到背后有敲击树干的声音。他心头一紧，愣在原地，而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他额头渗出了几滴冷汗，他开始疯狂地向树林深处奔跑起来。纯黑平静的树林，随他的奔跑被惊动出了鸟类和蝙蝠，他慌不择路地向前跑着，眼前的世界随奔跑抖动起来，树林里满布着湿雾。突然，他被脚下一截树根绊倒，摔进了厚厚的落叶里。他猛然起身，看向身后，发现并没有什么在追他。他舒了口气，而后又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下，他看到一具尸体悬在他头顶。那是个上吊的自杀者。他尖叫着啊了一声，又向前跑去。
终于，苏林跑回了家，惊魂未定。他看着满身的泥土，沉重地喘着粗气。他来到洗手间洗脸，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依然想挤出一个由衷的笑容，但是现在，他连笑的样子也学不准了。他的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卫生间的镜子正好可以反照对面房间的门，他看着镜子里，那个房间的门渐渐打开，露出一个上吊的人。腐烂的尸体，悬在黑黑的房间里。他猛回头，什么也没有。
之后的几天，他一直都在生病。他躺在床上，噩梦接踵而至，压得他翻不了身。而比这些噩梦更可怕的，却是真实的生活。
他一直都梦见那个吊死的人，那个自杀者总是在他的脑海萦绕不去，他无法控制地去想那个人，想着想着，他竟然觉得那个人是幸福的，想着想着，他突然也想去自杀。
第二天，他在车站等车的时候又遇见了老李。老李定定地看着他，说道：“知道么，人死之后，若是总有放不下的执念和怨恨，魂魄便不会消散，痛苦地存留于世。若不能放下执念，魂魄便不得还魂。”苏林不解地看着老李，老李皱眉：“你真的不知道么。”这时公交车来了，苏林上车。
苏林来到这座城市最高的楼层。他站在楼上向下俯瞰。他没怎么踌躇，跳了下去。
在下落的过程中，他的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他想，为什么当初要选择一种不喜欢的生活呢，为什么不答应跟着她去另一个城市呢，这样，也便不会有现在的这一段下落了吧。人的生活，归根结底还是在为自己谋取尊严的吧。他闭上眼睛，等待那一瞬间的死亡。
终于，他落到了地面。然而，并没有摔得爆裂的身体，也没有死亡，他竟然毫发无损。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眼前站着的是老李，准确地说，是飘荡着。老李飘荡在空中，说到：“这下你信了吧，你早就已经死了。”
苏林仍不解于这荒谬的一切，他爬起来，疯狂地向前跑去，他跑过几个汽车站，跑过就职了几年的公司，跑过他和她分手的地方。最后，苏林又跑进了那片树林。
苏林跌跌撞撞，竟无意间又跑到那具吊死的人的下面。他喘着粗气，看到了那个人的脸，他终于发现，那个吊死的人，就是他自己。原来他真的已经死了，他想起几天来没人理他，想起替代自己的小张，瘫坐在地上。
而苏林又看向那具尸体的脸，发现他死的时候是在笑的，那笑是一种久违的从内心出发最终到达唇齿的笑。他已经很久没那样笑过了。
第二天，苏林的家里，闹钟响了，在这个静寂的如同无人存在的房间里。而苏林，已经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