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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昭和我

时间:2014-06-02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斯州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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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填报了西部计划。七月份,我和几百个大学生志愿者一起坐了火车专列,来到首府,然后分来分去,我就到了西北偏北牛马很黑的怀远。同来的还有两个女同学,她们毕业于医学院,学的好像是什么护理之类的。到了怀远正是7月底,他们的油菜花刚刚败落,半瘪的油菜荚子挂在枝头,显得十分沮丧。

  像我刚刚安顿下来的心情。

  我以为真的会抛头颅洒热m为祖国的边疆事业发挥自己的光和热,却谁知被安排在怀远镇政府办公室。每天不是打扫卫生就是烧开水,不是烧开水就是分报纸。要是女同学去做这个事情,倒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我是个老爷们儿啊!什么志愿者啊,感觉真像个保洁员,不用说,心情极度不爽。

  怀远。这个名字真是不错,真不知道哪一位老神仙取的。可是这地方,我可真不敢恭维,自然,美还是美的,但也只是美那么一两个月。五月,树木开始发芽,路边的桃花开,田里的麦苗绿,等到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开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了。七月了!然后紧接着就到了收获。然后就是冬天了。一年有七个月的时间都在下雪。天亮得晚,又黑得早。除了漫漫的白雪,就是长长的黑夜。加上怀远离市区又远,两百多公里,其中有一百公里都是山路,去一趟市区,翻山越岭的,像我这么强壮的男同志坐车都坐得胃里翻江倒海,以前从未晕过车的我,在这里,只要坐车就晕。到后来,别说坐车了,一想到要坐车出去,脑袋就晕晕的,胃里就难受,就想吐,简直不能提。而且,到了冬天,公路上积雪太多,班车走得慢,走走停停,山里头又经常下雪,反正我是不敢坐车,我总有一种恐惧感,觉得这车走着走着就要消失在茫茫大雪中了。啊。太可怕了。不能想。

  但是,怎么说呢,再细细一想,因为是志愿者,就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我一想到在这里生活工作了一辈子的人,心里就浮现了某种欣慰:我只待一年呀,待了就走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而且每到七八月份,就有很多外地人来旅游,我就当是到这里旅游了嘛!多好。有工作,虽然琐碎,但是有工资,还可以在新地方体验生活。难道不好吗不好吗。

  •   可是,我还是想念我的女朋友小昭。

      2

      小昭是我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她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以前我以为她是隔壁学校的,后来才知道,她根本就没念过大学。

      小昭在学校附近开一家饰品店,你知道的,大学城附近,总有那么几条街布满了饭馆、服装、饰品、小吃、大头贴、照相馆、K歌房、网吧、旅馆等等。

      毕业之后我才深觉师兄师姐们说得对,大学是最幸福的时光,不用考虑工作怎么干,心情好就去上个课,心情不好就去网吧包个夜,考试前老师划范围,考试后不用开家长会,最最重要的是,还可以追追女孩子。

      就这样我认识了小昭。说起来,和很多俗烂的爱情故事也没什么两样,但要真说起来,也有那么一点点故事

      只能算是一个短短的小故事。

      大二刚开学,和老姚一起在大学城瞎逛,他要买短裤,说打球的时候穿。老姚是我们宿舍里的大哥,倒不是年纪大,而是块头大,一米八七的个子,院篮球队的一把好手,哎,女孩子们都喜欢这样的人吗?我根本想不明白,一个人身材高起来,又会打篮球,为什么就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呢?老姚的女朋友简直太多了。他是我们宿舍里最早有女朋友的,绯闻白军训开始。仅大一,就换了三个女朋友。其他三人包括我,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一茬一茬的女朋友她们难道不会觉得一个频繁更换女友的人太花心吗?对此,老姚说,阿黄,你压根儿不懂女人,她们总觉得能打败上一任是很骄傲的事,她们都觉得自己会成为最后一个。而且,本人是什么级别?分手时也给足姑娘们面子,叫她甩了我。哈哈哈。老姚乐不可支。我十二分不以为然。那是什么恋爱心理?难道找女朋友不应该出自真心?老姚嗤之以鼻:幼稚!

      好吧。也许这是我还没有女朋友的原因。其实我也并不是那么传统的人,但最起码,和女孩子谈恋爱,要付出真心呀。哪怕在一起了,觉得不喜欢了,再分手,好聚好散么,也是出于对两人的尊重。

      老姚说,你呀。和女孩子永远别提分手的事。要是你先说分手了,她要闹翻天。即使她也不爱你了。

      我愕然,这是什么鬼理论?

      我不信,真的没有和我一样想法的女孩子。

      老姚摇头:等你有女朋友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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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学伊始,老姚就要给我介绍女朋友。

      我说,我可不要你说的那种类型的。

      他深抽一口烟,眯缝着小眼睛斜斜地吐一口烟圈说:那是,我知道兄弟你的品味。咱俩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上。

      那样子,真像一个风流公子哥,有点流氓。也许女孩子都喜欢这样坏坏的表情?

      我俩就逛街,刚刚入夜的大学城,灯火通明,路边各种小吃都摆上来了。麻辣串,臭豆腐,八宝粥,烤鱿鱼……围着的学生都那么多,有那么多成双结对的小情侣手挽手从我俩身边经过。

      刚开学,可不得亲热一段时间。老姚过来人的模样说。

      咦,你怎么没约那个什么莉出来?

      什么什么莉?

      你女朋友啊。分了?

      得,甭提她!早分了。惹得我一肚子火!老姚弹出一只烟头。

      呃。我也就不再说话,我俩在路边的炸串跟前点了点儿东西,用一次性饭盒装着,边走边吃。到了一个饰品店门口我俩刚好吃完。

      老姚招呼我,进来看看,准备追英语系的那个美女,选个小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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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那家店,我认识了小昭。

      那时候店里的客人不太多,小昭和另外一个年纪稍大点的女孩站在柜台旁边在说话。我一眼就看见她。

      老姚捅捅我胳膊:那个妞怎么样?是不是你的菜?我没说话。

      喂!阿黄!打个赌呗。这个妞儿我一个星期追到。

      我狠狠地瞪了老姚一眼。

  •   老姚笑得很贼:哈哈,不然你追,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追不到我就不客气了。

      我一时气结,也不知怎么就点了头。回去之后才想,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跟老姚打起赌来了。 我后来一个人偷偷地又去了饰品店。我本来想像小说里那样:喜欢的姑娘在开店,不抽烟的小伙子总是去买烟,而姑娘每次都把烟取出来,装个小纸条进去……回头又一想:我呸!真幼稚。

      我也想去买点什么东西。可是,转了一圈,根本就没有适合我买的。饰品么,女孩子用的多,要不就是老姚这样的潮男,带个什么红绳子挂个什么吊坠之类的,我是不好意思买的。老姚说哪里哪里,那些都是女朋友们送的,送了非让带上,不带就不高兴。

      3

      正在我苦思冥想怎么样才能顺其自然地和小昭搭上话的时候,老姚叫我吃饭,他的新女朋友过生日。同宿舍的哥几个正在打闹中,老姚带着几个女孩子走进来,小昭赫然在列!我惊讶得不得了。吃饭时老姚细细介绍才知道,老姚的新女朋友是小昭店里的老主顾,又跟小昭是老乡,一来二去就成了好姐妹。这次吃饭,老姚算很照顾我了。而事实上,老姚早就认识小昭,小昭是老姚的“送礼专供商”,那天老姚是故意带我去见的小昭……

      后面的事情其实算是顺理成章了,后来我们俩一说起当初,我就跟小昭开玩笑:“原来是你先看上我呀!”小昭就打我并坚决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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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四的时候,小昭说,你在这里找个工作吧,咱俩先买房子,把首付付掉,再慢慢还贷款,日子一定会好起来。说这话的时候,小昭的眼睛是亮亮的,好像看见了多么近多么幸福的将来。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呢?我知道她开了这几年的小店也攒了些钱,但是,那是她的钱,作为一个男人,我总不能叫她去拿钱付房子钱,我成什么了?但是,要是我去付,刚毕业哪里来的钱呢?总不能问家里要钱,这几年大学下来,家里也花了不少钱。再说我后面还有个念高中的妹妹。不能帮忙倒还算了,怎么好意思添乱?

      我是喜欢小昭的,我也不是不想娶她。可是刚毕业就结婚不是太早了吗?我什么也没有,我拿什么结婚?

      老姚说,这年头,愿意跟一无所有的你一起慢慢过生活的女孩子越来越少了,还愿意自己拿钱出来的,就几乎算稀有动物了,你他妈的还犹豫什么?还想干什么?

      小时候,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常常跟我开玩笑,她就爱说,小伟,你现在疼妈妈,将来就要疼女朋友了。我按住妈妈的手,说,怎么会?将来我挣钱都给妈妈。妹妹说,我呢我呢?我拍拍胸脯:将来我挣很多很多钱,供小丫念大学,上北大,上清华。妹妹就拍手又跳又笑。尽管妈妈去世了,可我并没有变,我还是这样想的,我的理想还没有实现十分之一,怎么能毕业就结婚呢。

      可是我不能告诉小昭说,我没钱,我不结婚。小昭会生气,她觉得我太见外,和她太分彼此,她是个好姑娘,这一点从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事实上,我心里知道她是有点自卑的:她是开店的姑娘,我是大学生,她一直觉得配不上我。她不止一次这样告诉我。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我喜欢她。尤其是她的眼睛。

      我喜欢叫她的名字,她就像金庸小说里的小昭那么好。我最喜欢倚天里的小昭。我从前想我要是遇见这样的姑娘,还当什么教主,还要什么性命,我是万万不会叫她回到波斯去做什么见鬼的教主。我要跟她寸步不离要么就在一起死在海里,要么就跟着她去波斯。不然就早早地隐居起来,找什么屠龙刀要什么赵敏蛛儿周芷若,管它什么江湖大义呢。

      老姚总说我傻人有傻福,有时还开玩笑,早知道小昭这么好,当时绝不会让给我的。什么话!好像小昭喜欢他似的。小昭才不喜欢他那种类型的。当然小昭说,老姚就是玩心大,总的来说是个好人,他是还没有遇到能收服他的人。等他遇到了,必然就收敛起来了,那种收敛是不自觉的潜意识的。

      小昭爱哭,她一哭我就没辙,不管是不是因为我,我就手足无措,但是小昭也好哄,随便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她就能立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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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姚总是说我太女气,说我妇人之仁,也许我真的有点妇人之仁,我心软,我见不得女孩子流眼泪,我觉得叫一个女孩子哭,真是罪过。可是老姚不同,老姚喜欢看她们为他伤心,喜欢看她们为他哭个昏天暗地。关于这一点,小昭还是那句话,他是没遇见能收服他的人。

      我说,咦,你怎么知道?

      小昭就嘻嘻地笑:你还吃醋呀?我开了几年的店,什么人没见过?你们这些大学生,都是这样的。

      事实证明小昭是对的。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亲爱的,你不能不服气,也不能去比较,谁在哪一个时候碰见谁,都是命运安排好的,早来的会过去,迟到的挤不进去。你爱上的谁,从前已经爱过了,那种感情再也不能重复再也不能复制。你要去比,那简直自讨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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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到怀远没半个月,就收到了小昭寄过来的一大包东西,有衣服,有书,有茶叶,还有我们以前爱吃的小吃。我都跟她说了,这里虽然偏远,但是该有的都有,实在没有网上也可以买的,她偏偏不听,她总要觉得自己亲手选的才是最好的,有一次,还专门寄了一个她自己制作的手链,女孩子啊!当然,讲归讲,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我知道小昭心里只有我。

      当时我告诉她我想去西部当志愿者的时候,小昭一开始是愣了一下,随后就笑了:“干什么呀?还要去支援祖国的边疆建设吗?”

      我立刻严肃起来,立正敬礼:“报告首长!你家男人必须要保卫祖国和人民。”

      小昭就笑个不停。她是个特别简单的女孩子,一点儿小笑话她就乐不可支,老姚说,你这个人命真好,越没手段遇到的女孩子越容易讨好。

      我并不以为然,觉得正常的女孩子大概都是这样的。老姚走马灯似的换过的那些个女朋友,哪一个不是天天想方设法讨好老姚的。老姚就说我不知足。嗨,我哪里不知足,我太知足,很珍惜小昭,所以才不愿意叫小昭付什么狗屁房子的首付。我只是觉得,女孩子简单一点,普通一点好。

      6

      等到确定志愿者名单的时候,小昭才说,你真狠心。

      我就握住她的手。我知道她其实是不想叫我去的,但她没有说出来,我就装作不知道,小昭把我逼得实在有点儿太紧了。她总是说要买房子买房子,慢慢来慢慢来,我知道她的想法,她是不想叫我太辛苦,房价一天一天地涨,涨得没谱,等我挣到首付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再等到结婚,又要到什么时候呢?用小昭的话来说,我等得起,她可等不起。我俩一f羊的年纪。她总说应该找个年纪比她大几岁的,这样也,不会显得她要先老。小昭很在乎这个的。但好在她是一张娃娃脸,三年过去,她还像我刚认识她那样。可是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我学文秘专业,一找工作人家就要女的。天知道我怎么选了这么个专业。 7

      刚来那会儿,因为不太适应怀远的气候,经常感冒,我这样的体质一感冒非得打点滴不能好,好在镇医院就在镇政府后面几百米的地方。单位对志愿者很是照顾周到,偶尔谁身体不舒服,团委书记就催着叫到医院去看看。我就去了几趟。开始的时候,王姐就说,黄伟,你去医院哈,可别碰着老妖精。我很是纳闷,但也没放在心上。

      第三次再生病的时候,碰到一位姓李的医生。大约四十岁的样子吧,人挺和蔼,给我扎针,又跟我聊天,问我在哪个单位上班,我说镇政府。她很吃惊的样子说我怎么没有见过你。我告诉她我是新分来的志愿者。她哦了一声就走了。一瓶水快挂完的时候,她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几页纸说,大学生,你有文化,能不能帮我改个演讲稿?我接过来看,是关于读书的一个演讲,就说,好呢。我回去看看,明天挂水的时候给您带来。

      过了半个月,我接到她的电话,说要请我到她家里吃饭,因为我帮她改的演讲稿很好,她获得了演讲比赛第一名。我婉言谢绝。

      这以后,我下班回宿舍总能碰见她,她总是一个人,有时候拎着装着菜的塑料袋,有几次她是一边左顾右盼,一边织着毛衣。我就跟她打招呼,她很高兴的样子,站住和我说几句话,然后,总以叫我去家里吃饭作结束语。我总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了几次,我不觉得帮她修改个稿子是多大的事,但是,我后来想,是不是她好像觉得欠了我一个人情,总是邀请,我这样总拒绝,也太不像话,还不如算了,去也就去了,去家里吃个便饭就当是叫她还这个人情了,而且也算交一个朋友呢。

      她的家在医院的后面,一排白色的三层居民楼,说是白色,已经不确切了,因为时间久远,楼外面的白色涂料都变成旧旧的黄,有雨和雪水下滑的痕迹,一道一道的。这个地方风又那么大,墙上到处都是灰。

      她家在三楼,房子里十分乱,一张沙发浅灰色,横七竖八地放满了衣服,一盆塑料假花搁在电视机旁边的柜子上,花假得不成样子,就像我爸妈结婚照片上手里拿的那种,花瓣上落满了灰。地板瓷砖磕磕巴巴,像是经过了好几次世界大战。墙上歪歪扭扭地挂着几幅画,也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她把沙发上的衣服推到一头,让我坐,我坐下来才发现茶几上还有内衣,茶几下面还有袜子。眼睛不好意思就转到别处去,可别处又能好到哪里去?我真是觉得很尴尬,可我见李医生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

      人真是奇怪,她在外面穿得那么好看,又化妆又烫发,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家里怎么这样脏乱呢?

      她给我拿了瓶水,说你看会儿电视吧,我去做饭。我问,咦,怎么大哥不在家?她笑嘻嘻的样子瞬时变了,面色十分不好,也不回答我的话。转身就进了厨房。我没敢再说话,就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杂志,胡乱翻两下。翻两下我又站起来,阳台上胡乱摆放着几盆已然蔫了叶子的花。

      做饭的时候,她一会儿出来在客厅里转一圈,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拿又钻进厨房,如此四五次,她不说话我也不敢说什么,生怕不小心又得罪了她。我心里悔得要命,怎么就这么冒失地到人家家里来吃饭?怎么就这么不会拒绝别人的谢意?可是后悔归后悔,已经来了,总得撑着坐到最后,下次再也不来罢了。

      她在厨房里说,黄伟,快把茶几收拾一下,咱们马上吃饭了。

      茶几?怎么收拾?到处都是她的内衣袜子,谁知道洗了没有?这个女人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我正犹豫中,她跑了出来,说,咦,我真是的,怎么叫客人动起手来了,你坐着吧,我来。

      我长吁了一口气,嘴巴里却说,什么客人呀,没关系的。我于是也伸手。只拣能收的象征性地收拾了一下。

      她做的菜还是很好吃的,尤其是红烧带鱼,大概是到如今我吃过最好吃的了。我俩很沉默地吃完了这顿饭,她没说话,我也不想说话,不知道说什么,气氛有点憋闷,我只想快快地吃完,快快地闪人。

      吃完饭,她把碗筷一推,说,黄伟走,散个步去。我连忙说不了不了,我回去还有个材料要写,明早领导开会要用。她很失望的样子,我的确有个材料要写,然而即使没有,我也不想再散什么步了。

      她非要送我回宿舍,我好说歹说她总算答应只送出单元楼门口。刚走了几步,我就碰见了办公室的王姐,我匆匆打了招呼,而李医生还在身后大声说:黄伟,下次再来啊!我连头也没敢回,觉得好像做了贼。王姐奇怪地看。我一眼,又看看我身后,只招呼了一下就没再说话了。

      8

      第二天一到办公室,王姐就问说,你怎么到她家去?我还没回答,她又接着说,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我摇摇头。心里却没来由一阵恐慌。好像沾染了什么不洁的疾病似的。

      王姐看我一眼,说,黄伟,你刚来,根本不了解,这个女人脑子有问题。总觉得自己永远二十二岁。你还是不要和她走得太近。

      她停了一下,说,作为同事,也许我不应该给你讲这些,但是,我都把你们这些刚来的大学生当自己家孩子看。告诉你也是对你好。有些事将来你会明白的。

      他们总喜欢这样告诉我,嗯,有些事将来你会明白的。将来啊。

      王姐今年四十九,儿子比我还大两岁,好像在湖南上班。她起初是不愿意让我们喊她姐,要叫我们喊阿姨,我们哪里好意思,上班做什么的,阿姨长阿姨短的,也不太像样呀,再说了,还有一些三十多岁的同事,我们喊姐姐,这些姐姐们又喊她王姐,多乱呀。

      从王姐那里,我渐渐知道了李医生的事情。三十六岁的时候,李医生的老公跑了,确切地说,是领着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姑娘跑了。两个月之后,丈夫一个人回来,要离婚,丢下了一双儿女给她。她沉默寡言了大半年,之后就有点儿神经兮兮的,她不要孩子,她恨孩子,两个孩子也不敢在她跟前说话,后来被她母亲接走到了更远的乡下。她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平时看起来都好似正常人,但只要人们一提起年龄什么的,她立马就会翻脸,而且,她自己也变得十分注重自己的容貌,又喜欢打扮,又会打扮,总把自己折腾得像小姑娘。

      她不乐意参加集体活动,比如县上举办的歌唱比赛,她嗓子特别好,但是就是不愿意参加,后来才知道因为是合唱,而且她边上的全是比她小的女人。有些甚至算是她的孩子辈的。看病的时候,遇到年轻的男病人,她声音又温柔,脸色又柔和,简直可以用莺歌燕语来形容。如果遇到的是女病人,偏偏这女病人又有几分姿色,她就冷若冰霜,不过也有例外的情形,这女的若知道她的脾气,故意不经意地恭维她几句,比如,你的这个发型,这件衣服好漂亮,下次也帮我选一件怎么样之类的。她才有可能对你露出笑容,看病也会更仔细一些。

      退休年纪到了,她死活不愿意退休。我才知道,今年她已经49了,两年前她就应该退休了的(她17岁参加工作,有个政策是满30年工龄就可以退休)。但是她就是不愿意,每天到医院她原来的办公室去上班,看病。不让来,她就撒泼,就闹,怎么也劝不走,医院也总拿她没办法。但,幸好,她医术还算过得去,到如今总算没有弄出什么差错来。而且医院的院长对她也很好,院长是个和蔼的阿姨,每次到镇政府开会,办事什么的,一见到我,就特别对我说,好孩子,你多帮帮她,说不定,就好了。

      9

      我听了泪流满面。

      受伤的女人都需要人们更多的关心,要是当初我妈妈能遇到什么别的人,她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早。关于家事,我实在不想过多渲染。在老家的那个小城里,人们笑话她,她又心高气傲,而我和妹妹还那么小,她也指望不上,终日郁郁寡欢,在我们面前还强颜欢笑,可她是真正不开心的,我完全明白。一个人要是心里不快乐,脸上的颜色、说话的声音、行走的步态……和心里欢快的人完全不一样,我知道。

      可是,父亲给她带来的伤心,做儿女的怎么能补救?我只能不惹她生气,我从父亲身上大致学会了该怎么样对女人。他对妈妈要是能够如我对小昭这般十分之一,妈妈也不会那么早离开。人们都说她体质太弱,爱生病,只有我知道,她死于心碎。

      我决定对李医生好一点。也许,如院长阿姨所说“说不定,就好了”。她要是好起来,我就求她当我的妈妈。我没有妈妈很久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词能比妈妈更亲切呢。

      这样想了以后,再在路上碰见她,我就觉得很亲切,很亲切,仿佛她真的已经是我的妈妈了。我和她聊天,说话,有时候也会和她一起散散步。有时候,征得她的同意,我叫上她们单位的志愿者——那两个女同学一小林和小李,我们去她家里做饭吃。她对她俩倒是没有什么不快。我有时候很怀疑人们关于她的流言,她哪里讨厌年轻的女孩子?

      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小林,小李,我,李医生。她的家里是我们下班后常去的地方。第一次我去的那种脏乱已经完全不见了。各处整整齐齐,只是花盆里的花还枯着,小林和小李从她们医院的宿舍里移栽了几棵不同的花,到了现在,已经长得很茂盛了。

      我有时候觉得小林和小李对她很特别,于是就觉得她俩是不是对她的所谓流言有所知晓,私下里我问过她俩,她俩很不屑:你一个男人,还挺八卦。我就笑起来。

      她俩对我说,你看这个小镇上,哪有什么人是脱俗的?只有一个李医生。大家说她脑子不好,嘲笑她被男人抛弃,可你看看她的神气,她的心,她从来不八卦别人的私事,从来不是面前一套,背后又是一套。她哪里属于这儿?

      我突然很欣慰,突然很感激她俩。好像她真的已经是我的妈妈了,我不想别人对她有任何轻视。

      她教我们做菜,教我们和面,做饼子,她还给我们织毛衣。

      冬天来了,两个姑娘住的地方暖气不好,她叫她俩搬进她的房子住。我装作嫉妒的样子,故意向她们撒娇说:我也要来我也要来。她们就哈哈大笑。

      在这个漫长漫长漫长的冬天,和她们在一起我觉得特别温暖。我想起,那时候和妈妈和妹妹相依为命的日子,妈妈从来没有这样真心开心过。妹妹还小,我呢,只好装作不懂,逗她们开心。

      一到周末,我们就整天待在她的房子里。暖融融的客厅里,两个姑娘躺在沙发上,我躺在地板上,她坐在窗户边,有时候下雪了,她就像孩子一样尖叫起来:下雪了下雪了!咱们喝酒吧!

      于是我们就洗菜,煮火锅,打开一瓶酒,欢欢乐乐地过完一个下午并一个晚上。

      但是在我们毫无感觉的情况下,流言已经漫天飞了。我怎么会在意这些呢,我们几个人毫不在意。小地方总是这样的吧。当初,在我的老家,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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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给小昭写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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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想不到小昭会突然来怀远找我。她到的那个下午我正在办公室写材料,聚精会神到头痛欲裂,一抬眼,才发现窗外已经下雪了。我起身站到窗户边上。地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手机响起了,是小昭。

      阿黄。我在怀远车站。

      我十分惊讶,又紧张又欢喜又心虚。小昭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呢?

      我赶紧请假出去接她。雪越下越大了。班车这个时候才到,想必路上开得特别慢。镇政府离车站不算远,平时走路五分钟就到了。我到的时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根柱子跟前,大衣上落满了雪。我的心一疼,快快地把她拉到怀里。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我知道她在哭。我不敢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不知道她都听说了什么,这种事情,一流传就没有好听的,我不知道谁这么多嘴告诉她。但是,我也不害怕解释不清楚,还有小林和小李,她们完全可以给我作证。但是,一旦我在小昭面前的清白还需要他人来作什么所谓的证,还有什么意思呢。

      小昭跟着我进了宿舍,屋里暖融融的,她穿得单薄,外套还是件绿色的无领大衣,她又不爱戴围巾。给她买过几条,她都不愿意戴,说太麻烦了。在南方正是春天即将到来,桃红柳绿的好天气,可到这里,你放眼看一看,山上是雪,田野里是雪,你所能看见的到处都是雪,冬天还无处不在呢。这是三月份,三月份的怀远啊。

      小昭的眼睛红红的,是刚刚哭的,也许路上也在哭;嘴唇也冻得发紫。到了屋里我才发现她一直在发抖,我赶紧叫她到暖气片跟前去暖一暖。小昭却不动。我拉她,她还是不动,我再拉她她就一把抱住我,话也不说就只是哭。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一开始我是有点生气的,最起码,她来了应该先告诉我,即使她听到了什么,也应该先问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是这样不信任我。可是来都来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总不能骂她,她都哭成这样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那样抱着她。等她哭完了,想说话时自然要说话了,等她哭完,静一静,我再解释一下,还有什么事呢。

      过了许久,小昭大概哭完了,她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和那个老女人睡过了?

      我勃然大怒:谁说的!

      小昭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看来是真的。

      我突然就颓丧起来。这根本不是小昭。这怎么会是小昭呢?我的小昭根本不是这样的。

      我不想说话。我根本觉得无话可说。

      我不说话,小昭坐在凳子上又哭起来,抽抽噎噎。我心烦意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但是,这样也不说话多么尴尬,我俩过去从来没有这样,我走过去,站在她跟前:小昭,你一点儿也不相信我。

      小昭抬起眼:“你倒说说看,叫我怎么相信你?叫我相信你什么?”

      我的心一凉,这是什么话?

      我伸手去拉小昭的手,小昭抽回来,又突然拉过我的手:“你的手链呢?”糟了!我的手链在李医生那儿。那天和面的时候丢在那里忘了带回来。我嗫嗫嚅嚅不知道怎么回答。

      “可倒好,你早就把它扔了吧?你嫌弃我了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早早地告诉我?你从前给我的信是怎么说的?你说你每天都戴着它,戴着它就像看见我。你再也不想看到我了是不是?”小昭又哭开了。

      我不知所措,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的。

      我怎么办。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小昭就坐在凳子上哭。

      天渐渐暗下来了,外面的雪很厚了。室友也要下班了,老是这样子怎么行?

      “小昭,你饿了吧,我带你去吃饭。”

      小昭像不认识我似的,拿她的泪眼盯住我。仿佛在说,你还能吃得下饭?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可是不吃饭又能做什么。

      那天晚上我和小昭躺在宿舍狭小的床上,她只是哭,哭完就叹气。最后她说,阿黄,我不怪你。我不应该来找你。

      我抱紧她:“都怪我。都怪我。”

      小昭又叹了一口气。

      12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小昭已经起来了,坐在窗户前,盯着窗外。我到她身后揽着她,她很巧妙地躲开了。我感受得到。小昭变了。

      吃过早饭,我对她说,今天没法儿请假,明天带你去转转好吗?

      小昭点点头。

      我出门的时候,小昭叫住我,我回头,她又摆摆手:“你快去上班吧。”

      我想,等忙完手头的活儿,我就带小昭,约上小林和小李,咱们一起到李医生家里去,她自己用眼睛看一看,可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可是小昭却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我中午下班回来,就只看见小昭给我留的信。阿黄:

      你不必烦恼。烦恼什么呢。你看我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是觉得我变了。我没有变。我一直就是我,就是一开始我们相见的那个样子。

      可是,我一看你的神情,就知道我们完了,结束了。

      其实我来之前就知道,我们结束了,你那么久没跟我写信,打电话也像常常不知道心在哪里,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我只是想看一看你。不,不,我完全不想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她是谁,她多大年纪,人家说的,我并不相信,我只是觉得遗憾,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想看看你在爱隋中是什么样子。

      从前我以为我们那样就是爱情了,你那时对我真好,我没有遇见过你那么温柔的人,我不知道男人温柔起来可以像你那样。我知道自己很幸运,我遇见了你。我什么也没有,就遇见了你。

      从前每天想到你,我就觉得心里暖暖的。

      可一切都不过是我的幻觉吗?你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你还没有遇见那个最对的人,要是你不来怀远,也许我们就结婚了吧,就那样彼此温柔相对一辈子。

      别怪我不给你解释的机会。什么事情一旦需要一个解释,需要一个说法,就真的变了。

      请你原谅我的出言不逊吧。

      阿黄,我现在知道,也许我也不爱你,我只是爱你对我好。也许其实你也不爱我,你只知道对我好,你关心我,你爱护我,可是你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你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了解我。

      而且,你如果爱我,你会不要和我在一起吗?你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做什么呢?我念的书少,我不懂什么是高贵的理想,我不懂什么是不能放下的尊严,我只是知道我对你是真心,是真心想与你一起白头,但真心又是什么样子呢。有时候,你捧出一颗真心,别人看见的不过是肮脏的叫人反胃的脏器罢了。

      阿黄,再见。再见。

      我去车站找她,她已经走了,大约这信她半夜里就写好,她一早打算这样不辞而别,就像她不打招呼就来一样。小昭不是这样的人啊,她那么柔弱的女孩子,遇见人讨价还价都不好意思拒绝,她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呢。

      我突然很沮丧,真的像小昭说的那样,我也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每天想些什么吗?我不爱她吗?

      不,我是爱她的,可是男女间的情爱不应该像我和她那样吗?该是什么样?我真的不知道。

      我打电话给老姚,他听完只说:将来你会明白的。

      将来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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