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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与树的约定(2)

时间:2014-01-10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李劲  阅读:

  随后,他们坐在树荫下,把那些人来人往的事情仔仔细细商量了一遍。商议停当,她交给黄诚实一本记账的本子和一支铅笔,就准备告辞了,说山里的货随后就送来,她要赶到城里去安排接货。黄诚实很奇怪!你凭啥认准我不会推口?她一听就笑了。我不是早就给你说过了?你这人心好,山里人都知道。黄诚实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她,你嫁进城没多久,为啥就离婚了?她似乎想也没想接口就说,人生一世总有看走眼踩虚脚的时候,未必摔了跤,还要坐在地上哭半天才爬起来?停了停,她又补了一句,你以为城里人都像我们山里人?黄诚实云里雾里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依稀明白,离婚的责任不在她。

  本来,她准备走了,忽然停了脚步,犹犹豫豫说想用一下碗。说话间,脸又红了。不等黄诚实点头,她就拿起水缸上的碗,快步进屋去,还关上了门。好一阵,她才开门出来,脸更红了,想说啥,却没说出口。她刚刚走下岩坎,黄诚实就好奇地进屋去查看。他一眼看见桌上碗里装着些白色的东西,端起来一闻,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她挤出的奶!黄诚实回想起,她来时胸前的衣服顶得高高的,好像还浸湿了一小块。为了做成这事,她肯定给孩子断奶了!她把吃奶的孩子丢在山里,孤身一人去城里蹬打,不容易啊!一番感慨后,黄诚实紧接着就为怎么处理这碗奶犯了愁。倒了吧很可惜,留着吧又容易坏,况且,不晓得她啥时候回来。思前想后,他很心虚地看一眼门外,然后就大口大口喝了。喝完奶,黄诚实长嘘一口气,摸着肚皮回味了很久,虽然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口里心中究竟是个啥滋味,但肯定和脑海深处的记忆很不相同。

  随后的日子,在一片忙乱中一天天过去了。有她的一碗奶垫底,什么样的忙乱黄诚实也不在乎。有她的一碗奶垫底,什么样的脸色话语黄诚实都能坦然面对。就这样,山里的鲜果干果,由山民源源不断地挑着担子背着背篼,送到黄桷垭,黄诚实又在她约请人手带来车辆时,照看着运货下山装车进城。就这样,他们只凭着几句话的约定,把一桩很繁杂很琐碎的事情推进得很顺利。一天天的忙碌,改变了原来的生活内容,黄诚实却变得更像那棵黄桷树了,一边在过往涌动的风中生发舒展枝枝叶叶,根却生机勃勃地游走八方,深深钻进脚下的土,咬着土中的岩,越咬越紧。既然有她的一碗奶垫底,黄诚实也就变得不大老实了,他很快就打听清楚,她的名字叫小兰。

  冬天里,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小兰把一沓钱交给黄诚实,说是今年一季他的报酬。不料,黄诚实即刻黑了脸,几口扒完饭,碗使劲一顿,把那沓钱“啪”地拍在小兰面前,一句话不说,收起碗筷就进了灶房。小兰愣愣地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暗自笑了。你这么个老实巴交的人,也会变脸变色,也有那么点臭脾气?谁嫌你穷了?吆牛下力,哪能不喂草料?小兰很宽容地把钱收了回去。没几天,她买了些桌凳碗盏铺笼罩被来,把剩余的钱存了个存折,说今后山里人会经常到垭口上来,或许有人会住上一两天,这个家就应该有个家的样子。这一次,黄诚实很乖,跟在小兰身后东屋进西屋出,看她主人似的指挥送货人搬运归位,甚至忘了搭手出力,然后老老实实接过存折,望着小兰讪讪地笑了。

  家像个家了就容易留住人。小兰在黄桷垭停留的时间多了,孩子自然会在合适的时候来黄诚实的家。小兰和她母亲孩子在黄桷垭迎来送往多了,不是亲戚的两家人自然越走越近越走越亲。就连门前的黄桷树,也时常陪着小兰逗弄孩子,舒舒缓缓地哼一曲温馨的歌。俗话说,日久生情。但这话似乎只对小兰有效,黄诚实好像对眼下的境况很满足,无论对小兰还是她妈,一概都是客客气气的,没半点过分的言语随意的举动。慢慢地,小兰就有了另外的想法。他是不是嫌弃我结过婚,还生过孩子?但人的眼睛不会撒谎,人的笑脸很容易辨别真假。不善言辞的黄诚实每当看她逗弄孩子,总是笑得那么真诚那么灿烂,他眼里满噙着的真情实感,任何人都可以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于是,小兰只得暗自摇头叹息,人太老实了也不好!

  •   如果不是小兰在城里摊子铺大了被人坑了,如果不是她的大宗鲜果烂在了城里,小兰也许很快就会走上另一条路。正因为她在城里栽了个大跟头,她才一头栽回黄桷垭,栽倒在黄诚实的家门口。那天中午,黄诚实收工回家,刚拐上岩坎,一眼就看见小兰倒在院坝里的太阳下!他吓坏了,丢了锄头三步两步跑过去,赶紧把她抱到床上,掐了人中又打水冷敷,急得脸上背上汗水流成了线。小兰醒来后,他就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跑山外去请了医生,看着小兰吃了药睡了,又跟去拣了两副中药回来,顺便托付回山的人给小兰家带了个口信。

      小兰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经母亲和黄诚实细心照料,将息两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遭受了沉重打击,精神还有些萎靡不振。因为家里还有孩子,城里还有纠纷,小兰交代清楚需要在山里了结的事情,就让母亲返回了。

      傍晚,黄诚实陪小兰坐在凉风习习的黄桷树下,听她细说了这番变故的内情缘由。当明白小兰辛辛苦苦挣的钱化为了乌有,他即刻起身去拿出那个存折,一言不发递给了小兰。小兰没有拒绝,也没说谢谢,一双大眼深深地看了看他,就默默起身进屋去了。天黑尽了,黄诚实依然独自沉浸在山野的寂静寥廓中,任夜风哗哗摇动头上的枝叶,一动也不动。小兰喝了药回到黄诚实身边,一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当她把头也轻轻靠过去,黄诚实才仿佛从梦中惊觉。他紧握住小兰的手,深深吸一口气,心中涌动的激情终于一泻而出。起初,他的话像夜风一样轻柔,随后就渐渐发出了金石之音。黄诚实不记得究竟说了些啥。他只记得,小兰眉宇间始终舒展不开的忧郁,让他爱怜痛惜,决意替代担当。他只记得,自己能像黄桷树那样撑开遮阳蔽雨的伞盖,抵挡雷火霹雳漫天霜降。他还记得,在明亮的夜空下,小兰的一双大眼,慢慢闪现出喜悦的光亮。

      后来发生的事情,黄诚实不晓得是不是一个虚幻的梦。他发现,小兰居然有如此细嫩的脸颊、柔软的嘴唇、丰满的胸脯、火热的身体,居然一下子从十分熟悉变得十分陌生了!惶乱不已的黄诚实不知不觉迷失了自我,他觉得整个人仿佛完全被夜色吞噬了,只剩下头颈间的血脉“咚咚”作响,狂暴地跳动得要迸裂开来!他从没感受过黑暗中这种波动的细腻、炽热的湿润、悸动的呢喃、撼人的喘息。她的主动消融他的迟疑,她的宽容诱发他的坚定,她的激情怂恿他的莽撞。黄诚实在胜似梦境的迷幻中,依从小兰的导引,沿一条他从没走过的路,摸索着,体味着,重复着,享受着,一直走到十分满足十分轻松以至于十分疲倦后,才在一派无梦的温柔中酣然睡去。

      二十多年来黄诚实从没睡得像今天这样甜美这样沉实!

      阳光钻进窗口爬到脸上,黄诚实才猛然醒来。他还没睁开眼睛,就意识到小兰已经不在床上了!他极度恐慌地跳起来,撞倒了堂屋里的板凳,踢飞了屋檐下的竹筐,房前屋后发狂发癫地跑了好几圈,始终没寻见小兰的踪影。失魂落魄的黄诚实拖着哆嗦的腿脚进了屋,木然地扶起板凳,这才发现桌上用铅笔压着一张纸。纸是记账本上撕下的,除开顶端写着“约定”,只横着画了一幅画,没文字。画的左下角是几座歪歪扭扭的高楼,一个女人沿曲曲弯弯的路走进了城市。右边半张纸,只画着孤单单一棵大树立在坡上。她就这么走了?你再不回来了?黄诚实死盯着手中的画,浑身筛糠一般颤抖着,抖得他脸色惨白,抖得黄桷树满枝满桠的叶片惊惶不安地沙沙乱响。我呢?我在哪里?你想说,你眼里心中根本就没我?要走就走!舍不得实实在在说句话,弄几笔鬼画桃符算啥?猛然间,黄诚实把画揉成一团砸在脚下,冲出门去,满院坝癫狂地乱转。他满腔怨愤找不到发泄对象,只好长声哀嚎着拿黄桷树出气,一拳一拳死力地打,仿佛这树就是他自己!你为啥睡那么死?你为啥留不住她?打得拳头见了血,手含进嘴里,伤的疼血的腥却刺激得心痛,他吐一口血水,跑进屋去,急匆匆拖出来一把锄头。这一回,黄诚实来真的了!他疯疯癫癫地从岩坎上一路往下跑,随手左一锄右一锄毫不犹豫,不管是挖是砸,任凭锄头石头撞得钢响,震得两手发麻!跑上大路,他才忽然愣住,停了手,抬头望望枝摇叶动的黄桷树,急急忙忙又往岩坎上跑。

      过去,每逢城市那边扬沙扬尘,黄诚实就觉得,如果不是黄桷树在这垭口上牢牢地扎上一颗钉,那沙尘或许会顺着山脚垭口一路翻滚过去,就像卷席筒那样,把山山岭岭的绿色连土带泥揭卷一空,只留下些冷硬伤人绝无生趣的乱石岩壁。假如不是树大根深,那风会自己息了野性,停了脚?胡思乱想的黄诚实跑回屋里,捡起揉成一团的画,走到院坝中仔细理开查看起来。说实话,黄诚实无论如何不相信,经过昨天晚上,小兰还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垭口。但是,她为啥单单画一棵树立在坡上?树下为啥没我?她想让我撵她的脚,去城里?不对!黄桷树钉在垭口尽忠职守,是命定的,就像冥冥中同天地日月达成过约定!莫非,她要我像棵黄桷树守在黄桷垭?等她风一样野够了,乏力了,好回垭口来歇息?莫非,这是她留给我的选择?是她画这“约定”的本意?忽然,他心中闪过一道灵光!黄诚实呀黄诚实,你为啥这么笨呐?你真的要像爹那样,把自己老老实实站成一棵树?管她怎么想,你自己不会长成一棵不一样的树?黄诚实认定,跑惯了山里城里的小兰像风,不可能窝在这垭口上。但既然要“约定”,那就是两个人的事,不能由她一个人说了算,我有我的主张!

      原本老实木讷的黄诚实,忽然变得很沉着,很自信,很有主见了。他找回铅笔,大马金刀地端坐在黄桷树下,把小兰留的“约定”在石桌子上仔细地铺开来。他先在树下画了一个大人,身边添一个小人,让一高一矮手牵着手。心想,小兰呀小兰,不管你像不像风,不管你心有多野,我先把孩子接过来,怕你不回归树下成不了一家人?既然成了一家人,肯定要再生一个儿子。于是,黄诚实在自己身边再添了一个更小的人。又想,空了多年的猪圈里要养两根小猪崽儿,另外再喂一群鸡鸭。或许,山坡上还可以放几只羊?小兰呀小兰,这树是不会动了,但城市是活的,有脚,说不定哪天走近了呢!前边的场镇不就小街变大街,有几分城市的模样了?等你哪天倦了,累了,就请你回黄桷垭来当一回树,嘿嘿,让我也像风一样,去城里好好野他一回!望望遥远的天际小兰的去向,黄诚实提醒自己进一趟城去,让小兰在这份“约定”上签个字,画个押,再复印一式两份,留一份给她,让她随时看看,免得忘了这垭口,这树。

      黄诚实想着画着,画着想着,心中的黄桷垭就慢慢变了样。一阵山风吹过,头上的树叶沙沙响起,黄诚实就听到了更多的声音,一个垭口人家殷实富足的幸福生活中,所有那些让人心里感到踏实的声音。

      最后,黄诚实在他和小兰的头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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