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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与树的约定

时间:2014-01-10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李劲  阅读:

  ◇李劲

  太阳当顶,黄诚实收了工,扛着锄头上坡回家。他眼尖,老远就看见一个水蓝色的身影在垭口那边晃动。黄桷垭是进山出山的必经之地。路边岩坎上,一棵粗壮的黄桷树舒展开阔大的伞盖,罩着坐北朝南三间小屋,满兜着山里山外哗哗啦啦来往的风。黄诚实望望枝摇叶动的大树,忽然心血来潮,他摘下草帽,走着,掮着,暗自期盼那身影拐上岩坎去,歇歇脚,乘乘凉。但那个身影却径直飘出垭口,下坡了。

  垭口前这缓坡早年间有些梯步,年成久了,踩踏的脚多了,就成了一块磨损严重的搓衣板,晴天也欺人。那身影一直走到了黄诚实跟前,没想到脚一滑,竟一屁股坐在了路上。年轻姑娘当着生人面出了洋相,肯定会脸红。她爬起来拍打着灰土,不仅红了脸,还飞快地瞟了一眼敞胸露怀的黄诚实,冲他难为情地笑了笑。她这一瞟一笑如同尖尖的槐刺,在黄诚实汗津津的胸膛上很芬芳地扎了两下,弄得人都走得不见影了,他还顶一头明晃晃的太阳,在路上抓耳挠腮来回地转。

  第二天一早黄诚实就去了后山。他哼哧哼哧背回来几背篼大大小小的石块,前后看了看,就挖挖铲铲铺铺垫垫忙开了。累了,他把锄头往路边一架,朝她去的方向坐着锄把歇气,即便中途伸一伸腰,拄着锄头擦把汗,也会不经意地望望回山的路,直到路整治好了也没见她的影子,黄诚实这才不无遗憾地想,恐怕人家早就回山了!错失了再见一面的机会,心中有些懊恼,但山里人那些很入耳的话,却听得他咧开了嘴憨笑不已,心想,总有一天她要走这路,她肯定明白这路是谁整治的,自己肯定还会遇见她!被槐刺轻轻扎了两下的黄诚实,心中涌动起一种朦胧的期待,仿佛黄桷树的根,悄悄在地底滋滋有味地八方潜行。

  立秋后,天转凉了,黄桷树的叶子一天天在风中丢失了颜色,黄诚实却依旧挽着裤腿赤着脚,山上坡下房前屋后转悠着忙碌着。他很健壮很结实,两只装满山泉的大木桶挑在肩上腰不弯背不驼,扁担闪悠悠,脚板啪哒哒,从后山的泉边几个来回,就把屋檐下那口大青石水缸装满了,不见脸红,也不喘气。每天上坡下坡,黄诚实都会查看一番砌好的梯步,还专门捣了些草筋糍泥,牢牢实实填补了缝隙。渐渐地,下地前归家后,他总要站在黄桷树下瞧瞧这边望望那头,看看来路去路有没有她的身影,中午晚上吃饭再也不窝在屋里头了,只要不下雨不扬沙,他就会端着个海碗坐在树根上边吃边望。日子一长,这成了黄诚实的一种生活习惯。

  直到快过年了,黄诚实才又见了她一面。这天,黄诚实正在树下敲打卷口的锄头,忽然顺风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唢呐,他知道是娶亲送嫁的队伍来了,就好奇地向山里张望。当打头的抬工抬着红艳喜气的嫁妆闪悠悠地走近后,黄诚实一眼看见送亲的人群中有她,心不由得猛跳起来,丢了锄头,溜下岩坎,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立在路边看热闹。她远远看见黄诚实,和女伴咬了几句耳朵,忽然一齐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走近后,她又飞快地瞟一眼黄诚实,冲他嫣然一笑。这一瞟一笑害人不浅,弄得唢呐声早都消失了,黄诚实还痴呆呆地望着远方发愣。那一整天,黄诚实坐在黄桷树下几乎没挪过脚,他在等她回山。傍晚,从送亲的女伴口中才打听明白,原来出嫁的就是她!

  •   接下来,黄诚实在寒气十足的屋里闷了整整两天才打开房门。仅仅两天时间,他就像大病了一场,脸颊剐了,眼睛凹了,额上原本隐隐的抬头纹,也如同锄头刨出的地沟那样惹眼了。黄诚实脚步虚浮偏偏倒倒地走到树下,死盯着岩坎下的路,心里很想不通!我辛辛苦苦把路整治好,她为啥一声不响就嫁人了?思来想去,黄诚实总觉得自己是捉个虱子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总觉得山前山后身边周围有人在指指点点讥讽嘲笑,心中不知不觉升起了一股怨气!人家阴悄悄就嫁进城了,不走这路了,你还留着做啥?自己头上的虱子,莫非要等别人来寻,来掐?他返身从屋里拖出一把锄头,大踏步下了岩坎。手中的锄头高高地举起来,却又软绵绵地放下了。黄诚实哪里舍得下死力挖呢?他看着整齐宜人的梯步,回想过路人赞许的话,拄着锄把沉重地叹一口气,心思慢慢弯了回来。这路又不是为她一个人修的!仿佛和谁赌气似地一跺锄头,黄诚实做了一个与先前的念头完全相反的决断。

      这个年节,黄诚实过得真是没啥意思!除开吃饭睡觉,他一直在挖挖铲铲铺铺垫垫,让修好的路向两头延展。他现在做的虽说是一项“赌气工程”,因为没啥时间进度之类的自我要求,也逐渐成了他的一种生活习惯。

      坡上新开的桃花李花谢了,慢慢孕育出青绿的果实,这时候,黄诚实又见到了她。照理说,现在这个季节,她应该像满山的果木花草那样滋滋润润光光鲜鲜,看她的脸色却像一张霜打蔫了还没还阳的菜叶。本来,黄诚实不想理她,但人家犹犹豫豫拐上岩坎来讨水喝了。黄诚实不可能拒绝过路人这点小小的要求,从屋檐下的水缸里舀一碗水给她,又坐回门槛去箍自己的水桶,头都没抬一下。她默默地喝了几口凉水,把碗还给黄诚实,说声谢谢就进山走了。她走了很久,黄诚实才猛然想起,人家是站在树下喝的那碗水!你为啥连个“坐”字都舍不得说?人家嫁人,啥地方得罪你了?你为啥做脸做色给人家看?黄诚实走到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回想她的面容,猜她肯定没遇到好光景,心中很懊悔。他在树下转了几圈,决意按过路人落脚的习惯,搭建些石凳供人歇息。心想,下次她来的时候,即使自己不在,人家再不会站着,再不会坐在屋檐下树根上了。

      黄诚实辛辛苦苦搭建好石凳,她没有出现。黄诚实在树下叮叮当当打出一张石桌子,依旧不见她身影。这天午后,黄诚实提着锄头走到树下,正懒懒地不想下地,她却挺着个大肚子,一手叉腰,一步一挪,远远地回山了。黄诚实呆呆地望着她,一片树叶在秋风里无声地飘过眼前,又一片树叶飘落肩上,无声地滑落脚下。看她很艰难地挪动臃肿的身体,黄诚实以为她很痛苦,走近后才发现,人家脸上竟然洋溢着很有光彩的微笑!这回不等她开口,黄诚实就舀了一碗水给她。她笑了笑,说声谢谢,顺手把碗放到石桌子上,然后撑着桌面试图坐下。黄诚实顾不得避嫌,抢上一步,扶着她慢慢坐下来。她歇了口气,四下看了看,很认真地说,黄大哥,你这房子也该修整一下了,不要只想着别人好走路,好歇脚。黄诚实很疑惑,你晓得我姓黄?她一听就笑了,说,黄桷垭修路的黄大哥,山里人谁个不晓得?停了停,她诚恳地望着黄诚实,又补了一句,你命苦,但心好!这句话,如同一把开心的钥匙,让黄诚实陪她坐在树下,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一箩筐的闲活。

      多年来,从清晨到傍晚,黄诚实总是随太阳的起落从容不迫地劳作生活,出门下地,收工回家,拖在地上的影子几乎都一样长短。这垭口一带一年四季变化的,似乎只有山麓几小块坡地里栽种收获的庄稼蔬菜,还有满坡那些春天里红红白白疏疏落落的花朵,在夏秋慢慢变成山桃山梨各色山果。这种日子像一碗寡淡的白水,喝得山前山后撒野泼疯的伙伴们纷纷化作山风呼啸而去,不是南下,就是北上,再不济的也进了省城县城,没几年时光,这垭口一带就少了些炊烟,多了些鸟鸣。黄诚实却似乎并没厌倦垭口上一年四季的景色变化,似乎依旧听得惯黄桷树下的风来风去,何况时常有过路人拐上岩坎,借着歇脚乘凉讨水喝,坐在树下和他说上几句远远近近山里山外的新鲜事。但细心的人会发现,年轻轻的黄诚实额上隐隐起了抬头纹,眼里有时还会闪动一丝忧郁。毕竟,家里有几分价值的东西变卖干净后,坡上的杂树林里先后垒起了两座小小的坟堆,黄桷树下一排三间土墙瓦房里,只孤孤单单剩下黄诚实一个人。

      天知道这些年来无父无母无兄无妹的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

      黄诚实自小就时常看见父亲站在树下,越过低矮的冈峦波动的原野,木呆呆地张望天边迷蒙的城镇。多年后,黄诚实也时常站在树下眺望迷蒙的远方。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守望什么。但每逢这时,他就会思念伙伴,想象一番他们的生活境况,萌生一番离家远行的念头。他曾经趁着买盐打醋去过伙伴们的家,向留守的老人要过几个远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他也曾追随时代风潮,撵着远远近近涌进城市那些“羊群”的踪迹,去到镇上挖土,筑路,甚至奔赴县城,打短工,卖苦力,把一方方砖头砌进顶天立地的高墙大楼。但是,每当黄诚实想走得更远点,坐在父母坟前,想想清明忌日谁来上坟烧纸,再想想山前山后那些老老小小遇事求人下力的神情,最后总是把一句“远走不如近爬坡”的老话,咀嚼成一声叹息。

      家徒四壁的黄诚实,现在不敢奢望能在乡间寻一门亲事,但他吃了夜饭再不像过去那样倒头就睡,常常会在屋里黑灯瞎火乱转悠一通,要不就坐在月亮底下,找些烂筐破桶编编织织修修补补,一直捣腾到月过中天才进屋去。即便睡在床上他也很不安稳,像条滚沙的蚯蚓一般翻来卷去,手常常会很不老实地去裆里摩挲,但又不敢浪费宝贵的精气精血,只得在黑暗中孤独地唉声叹气。好在,人还会做梦,黄诚实自己无法解决的难题,常常会在不知不觉中,依靠神奇的梦境圆满解决。

      本来,再煎熬个仨俩月,黄诚实丧失了最后的耐性,或许还是会毅然离开垭口,效仿伙伴们南下北上一去不回头。但那天中午,他偏偏在黄桷树下遇见了她!

      和黄诚实东一鳞西一爪地扯了好一阵“南天网”,她似乎知根知底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黄大哥,你就像这棵黄桷树,看样子是挪不了窝了。接着,又没头没脑自说自听地补了一句,这样子也好。

      闲话聊了,脚歇够了,她就起身告辞了。没下几步梯坎,她又回转身来,大声对黄诚实说,黄大哥,我离婚了!黄诚实心中忽然一阵慌乱,不晓得如何应答劝慰才好,他一眼看见那碗水,连忙追了两步,扬手喊道,哎,你还没喝水呀?她远远地笑了一声,一边小心翼翼走下岩坎,一边高声回答说,黄大哥,我现在这样子,哪里敢喝生水哟!黄诚实懊恼地拍了一下头,急忙叫道,你等等,我去烧点开水!她没停脚,说声黄大哥不麻烦了,今后麻烦你的时候还多,就慢慢走远了。直到看不见人影了,黄诚实才猛然想起,自己连人家的姓名都没问!

      山里的水果陆陆续续熟了,黄诚实的房子也整修完工了。其实,他根本没有能力拆旧建新,不过是翻了翻檐口的瓦,粉了粉迎面的墙,换了几根缺损的窗格而已。但手脚勤快的黄诚实铲了墙边的杂草,平了屋前的院坝,就连从黄桷树拐下岩坎的那一段碎石板梯步,也翻修铺垫得平平整整。这一来,黄桷垭上黄诚实的宅院完全变了样,就像理了发刮了胡子的人,清爽洁净光彩得多了。

      就在这时,她又出山了。这天晌午,黄诚实收工回家,很意外地见她坐在树下等着。有了上一次的交谈,他们再不见外了。黄诚实在屋檐下光着膀子洗脸擦汗,她就站在一旁细说来意。原来,她要把水果山货运出山运进城,想借用黄诚实这里作中转站。没听她说完,黄诚实直起腰来把她看了又看。生孩子以后,她明显胖了些。人一胖,自然显得成熟了许多。人一成熟,自然别有一种风韵。但无论怎么看,黄诚实都觉得她只是个俊秀姑娘,不像做这么大事情的人!见上身赤裸的黄诚实愣愣地打量自己,她不禁红了脸,急忙解释说,与其让城里的贩子欺负山里不通卡车,年年扛着大刀进山,倒不如自己辛苦一点。接着,就追问这事行不行。黄诚实自然乐得一脸花开,他满口应承,湿漉漉的毛巾肩上一搭,“哗”一声,把一盆水泼进了满院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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