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喝一杯!”老辛举杯相邀,“都是家常菜,呵呵,凑合吃点儿。”
我们喝了几杯,各自寻找话题。
“老辛,你一个人,日子过得还是很有样子的嘛!”我说。
“是吗?不难吃就好!”老辛高兴地说。
“手艺不错哦。”
“呵呵,我老婆也这么说。”
“你老婆不回来了?”
“回!回!过年就回。”
“一年见几次面?”
“哦……这个,见多见少不重要……她脾气不好,我们这样隔着距离,反而感情好,呵呵。”
“老辛,听说,你每个月还给她寄钱?”
“呵呵,是嘞,她要买衣服、鞋子,出门在外总要花钱的。”
“她叫你寄你就寄?”
“她是我老婆嘛,我不寄谁寄?”老辛不无骄傲地说,还故意把声调提高。
我觉得无话可说。埋头吃菜。他也很卖力地吃着。我们两个把桌上的菜吃得干干净净,一度忘了喝酒。等我们再次碰杯的时候,发现对方的额上都挂着汗珠。
他站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这是我老婆。”
照片上是一个皱纹跟他一样多的老太太,跟寻常老太太并没有区别。我忽然觉得,他请我吃饭就是为了让我看他老婆的照片,以证明他的确有老婆,虽然老婆在深圳,但“有”,聊胜于“无”。如果照片是物证的话,我这个人,就是人证。
我注意到他衬衣最下面的扣子掉了。这个可怜虫,给一个远在天边的不给他洗衣、做饭、缝扣子的女人寄生活费。我心里涌动的怜悯之情跟肚里的竹叶青酒胡乱搅在一起,一直往外冲,且上头上脸了。
“你也脸红了,哈哈哈……”老辛竟然笑起来。
“按说,我们老家伙是不应该喝酒的。出门前我老婆特意交代我。”我说。
“难得高兴,多喝一点没关系。”老辛把我的杯子满上。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随口问道。
“不是什么好日子,”老辛自饮一杯,“我生日。”
“怎么不早说?应该多叫几个人,热闹热闹啊。”
“呵呵,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当然是重要的日子啦,今天应该是你七十大寿吧?”
“大寿?呵呵,大限吧!”老辛叹了一口气。
我环视四周,觉得自己刚才的客套话说得有点没劲,就举杯祝贺他。 “生日快乐!老辛。”
“嗯嗯,谢谢。”老辛喝了不少,脸不但不红,反而有点发青。“过生日是小孩子的把戏,我儿子说要回来给我做寿,我没同意。”
趁老辛把汤端到厨房加热,我走进布帘后面的世界,只看到一张木制单人床,半个世纪前一些单位的集体宿舍里常有这种款式的床。有一刻,我被带回到那个遥远年代的回忆里,但床上的一个红红的东西很硌眼,迅速把我带回来了。我仔细看,还摸了摸,这是一件猩红色的丝绸吊带睡裙。我的脸开始发热,有点兴奋。
老辛把热好的汤端出来。
“我参观了一下,不好意思。”我说。
“没事没事,知道你会看的。”老辛说。
“这睡衣是谁的?”我不怀好意地问。
“我老婆留下的。”他一定也猜出我会问这个。
“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啊,我是说你和你老婆,你们晚年的相遇、相知。”
“我讨厌缘分这种说法。我跟我老婆是通过婚介所认识的,双方把条件谈好,不到一个礼拜就去领了结婚证。唉,早知道婚姻不过如此,我五十年前就该结婚,何必等到现在……哦,趁热,喝汤。”老辛给我舀了一碗汤。
“你刚刚说什么条件?”
“她儿子要结婚,我拿钱给他买房子。”
“你太伟大了!一辈子的积蓄吧?”我不是容易激动的人,可能是酒的原因,我越来越兴奋。
“反正我没儿没女的,钱留下来又带不进棺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辛不提“我儿子”这样的字眼,看来是酒的缘故,酒精使他勇敢地去面对自己。
“老辛啊,这日子你是怎么过的?”酒精使我变得爱拨动舌头。
“跟你们一样,也是一天一天地过,真枪实弹地过。”
“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
“对了,听说你给联合国写信,写什么内容?”
“嗯,宇宙方面的事,世界上发生了很多恐怖事件,荒谬的事情,我觉得是由于太空里某个行星的轨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你还研究天文?”
“我还给地震局和气象台写信,给教育局写信。”
“你是闹着玩的吧?”
“半真半假吧。年轻时我的确对宇宙、对星象感兴趣。”
“你相信因果,相信轮回吗?”
“我相信宇宙爆炸论。”
我觉得头晕,想起老婆的叮嘱,不让老辛给我添酒。
“为什么请我吃饭?”
“为了今天这个日子。”
“哎哎,老辛,你不容易,你应该有个老婆,不不,你有老婆,还有儿子,还有睡裙……”我这么快就不胜酒力,语无伦次了?
“我太孤独了。你不会懂的,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那个,老黄好像对你挺有意思的,不过她有老公,呵呵。”
“老黄想看我出洋相,她心肠不好。做人应该厚道,她会有报应的。我管不了。”
“这房子有点味道。”酒精让我的鼻子灵敏起来,头更晕了。
“隔壁以前是公厕。”
“看得出来。”
“里面死过人。”
“是吗?”
“死了二十年了,味道还是去不掉。”
“死的是谁?”
“我不认识的人……害怕什么?哪个地方没死过人呢?”
“你怎么会一直住在这种地方,怎么不搬走?”
“搬到哪里去?在哪里都一样。”
“老辛,我想躺一躺……有点困……”
“将来有的是时间躺。”
“什么?”
“我小时候挺有书法天分,天文地理也学得不错。后来就没了,不知不觉就没了,我当过搬运工,每天流吓煞人多的汗,我估计,那些天分就是通过汗液流走的,流得干干净净。”
“我们都老了,说这些干吗。”
“说起来奇怪,我都老成这样了,心里面却好像天天在长力气,饭量都增大了。是不是年轻时候没尝过的甜,现在都要来补偿?”
“什么甜?”我的头晕沉沉,竟有一瞬闪过沉船的幻象。
“前段时间老觉得肝痛,后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得了肝癌晚期,活不了几天了,但是奇怪,我没有快死的感觉,反而觉得越来越年轻了,一天比一天活跃,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吗?我想去按摩店,或者找个洗头妹什么的。”奇怪,老辛喝了酒嘴巴特别利落。
“哎呦,老辛!你瞧你,你太有意思了。”
“我是说真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床头的那条睡裙,不是我老婆的。”
“我想也是,哈哈哈……”头晕加上兴奋,是一种复杂的感觉。
“我老婆太老了,穿什么都没用。如果是按摩店小姐,穿什么都没关系……”
“她们穿什么,最后都要脱掉的,哈哈哈哈……”
“我知道你们都好奇我为什么那么晚才结婚。”
“好奇心是生活的动力嘛。”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喜欢过一个女人,但她不喜欢我。后来我一直没碰到喜欢的女人,时间过得真快,就这么拖啊拖,到了六十八岁,突然想通了,但来不及了……”老辛接着说,“我这辈子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没尝过什么甜头,很亏。”
“其实每个人都不容易。”我企图安慰他,晕乎乎地说。
“肝癌不好治,而且我也没钱治,自行了结是最好的选择。”
“老辛,你不能这么悲观,要积极地去治疗,会好起来的。”我被自己干硬无力的劝慰弄醒了,但马上又晕起来,就像海面上浮沉不定的孤舟。
“我太孤独了,老杨,你明白吗?我这一辈子,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像鬼一样,现在我快死了,死了也还是个鬼。我这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
“你应该多想想开心的事。”“开心的事……你们一定有很多开心的回忆,我可没有……哦,也不是一件都没有……”老辛眯起了眼睛,“我记得十五岁的时候,我的班主任,是个女的,头发很长……她摸了我下面……当时那感觉,是又难受又好受……这个算不算开心的事?”
“呵呵,当然算。后来呢?”
“后来……我毕业没多久她就得病死了,我还去参加她的追悼会,她的遗像极其端庄严肃,我看着心里头怪怪的,晚上回家就一直想着那张遗像,一边想一边自慰。” 他的脸红起来,两眼闪闪发光,我想起老黄说的“没吃过猪肉、想吃猪肉又对猪肉过敏的人才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