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只跋涉的雄鹰》里,诗人让“鹰”来到在我们的近景。这时,鹰不是在高空中飞翔,而是在大地上,在荒漠中,在危险口上。一场生灵对抗残酷的大自然的战争即将开始。这是所有生灵们包括人类都要面对的真实的战争。这是中华大地曾经遭遇过的一场灾难的演绎。
牛汉在这首诗里,用了很多诗行描绘了鹰要对付的敌人之可怕:“灰灰的/一望无际的荒漠上/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没有雷/没有闪电/充塞于天地间的只有浮尘/是沉默而混沌的时间/也是沉默而混沌的空间/外形多么像湿润的雾气/但它是干热而焦渴的/绞不出一滴水/它是一个窒息生灵无法解脱的噩梦”;“九级风暴来了/从喉管似的山口”;“旋风又吼叫着骚动着来了/它大腹便便/繁殖沙粒、废墟、坟墓/浑身是利齿/噬咬着迷迷茫茫的/失去轮廓和形象的天和地//古老的山脉和峰峦/亿万年来/有的早已被风噬成碎片和粉末/变成了戈壁和沙漠//旋风总幻想着/把沙漠和戈壁卷起来/再凝聚成新的山//荒漠上的旋风/不是孤独的幽灵/它们一个呼应着一个/一个比一个傲岸/笔直奔突恣意肆虐/它们圆柱形的腔体里/有砂石啸叫/牲畜的残肢飞溅着血/古老废墟的骸骨和尘埃在哭诉/因而远远望去/灰色的旋风/在阳光下闪着/斑斑驳驳恐怖的颜色。”
一只鹰,纵使是“宠大的草原鹰”,置身无边的荒漠,要对抗大腹便便、排山倒海般列队而来的九级风暴,它还是太渺小了。小小的鹰,面对巨大的敌人,怎么办?仅有顽强对抗的精神足够吗?不,在这首诗里,诗人除了歌颂生灵的抗争精神,还有生灵的智慧。
九级风暴来了
从喉管似的山口
荒漠上生生不灭的生灵们
不管是骏马骆驼牛羊
还是牧人骑士
或者是天上的雄鹰
决不能顺从它——
这焦渴的热风凶残的旋风
随着风向飞翔或爬行
会被撕得粉碎
只有逆着它
搏击!
鹰,生灵中的英雄,“方圆几百里的荒漠上/唯一的生灵。”它对抗敌人有什么招数呢?我们期待着它精彩的演出。我们且看一看它有什么招数。
“乌黑庞大的草原鹰
一动不动
伏在燥热的
砂石啸叫的荒漠上
山脉一般地肃静
它显然不是迷路
像一个翦径的刺客等候命运的风暴”
“鹰,面向播种死亡的旋风
伏着,久久地伏着……
鹰一步一步在跋涉
生命最强悍有力的羽翼
支撑住被旋风围击的躯体
使之不摇颤
不偏斜
不倾倒”
“鹰,又伏在那里
像那些朝落日五体投地祈祷的
跋涉在沙漠上的牧人
两翅平平地张开
紧贴着它并不信赖的地母
带钩的尖喙和利爪
锯齿似的翅梢
插入灼热的沙漠深处
它是一把尖端朝天的剑
等着剖杀向它扑来的旋风的腹腔”
失望了吧?原来鹰——生灵的英雄亦不过只有“伏”与“跋涉”这两招。可是,这恰恰体现生灵面对强敌的智慧:“稳”才有生机。牛汉历尽沧桑,深深懂得“默默者存”。
为什么不飞
飞过不远的那一脉
遍体沟壑的赫色的山
山北边
有深深的草原
蓝色的湖宁静的沼泽
还有天鹅
多么诱人!家,安全的港湾,向往的地方,就在不远之处,“为什么不飞?”飞吧,飞吧,很快就能脱离险境了,只有一步之遥……而,不能飞啊,诗人已经告诉我们,随着风向飞翔会被撕得粉碎,只有逆着它搏击。能够逆风而飞翔吗?诗人没有说。那也不可能,一旦展翅离开地面,遭受的风力便要强大许多倍。要去的地方可能也并非逆风的方向。
无论怎样,鹰,靠着“伏”与“跋涉”两招,以冷竣的智慧与顽强的意志而保存了自己,以“我存在故我胜”而战败风暴。
牛汉是描述的高手,雕像的艺术家。他在不断积累生命体验的同时,创造了鹰从“理想化”走向“精神化”与“智慧化”的生命提升历程。
牛汉在创造鹰的同时,鹰也在创造牛汉。这是一种来自生命仰望、精神与智慧多方面的交融契合。在相互的创造中,牛汉拥有了鹰的精气神。
题外话:大约五年前,一个年轻的诗写者,在塔克拉玛干之西,读着有关鹰的诗。他写道:“鹰骨做成的笛,吹起来激越欢乐,仿佛鹰活着时翱翔蓝天的声音。”
诗人吹响鹰笛,于是,鹰又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