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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与公传:一九七六(四)(2)

时间:2015-01-17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董学仁  阅读:

  我爹当时只是一家集体所有制小工厂的厂长,算不上一个有敏锐政治嗅觉的人物,怎么会从报纸的文章上预先看到这个国家即将发生的事情?

  在那篇文章里,我还写到了没有先知能力,甚至连后知能力也缺乏的人,比如我读中学时的老校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男女老少都要跳忠字舞,一种类似宗教祭祀、用来向最高领袖表示忠诚、很简单也很难看的舞蹈。别人在漫天风雪里边跳边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老校工嘀咕了一句:爹亲娘亲不如我的小火炉亲。这件事被那些红卫兵们知道了,揪出他当作现行反革命分子,活活斗死了。

  那篇文字里我还说到一位美国学者的书,麦克·哈特的《影响历史的一百位名人排行榜》。

  这是一本有趣的书,作者选择了影响历史进程的一百位名人,并且为他们排序,其中既有从善的方面促进文明繁荣的人物,也有以恶的方式改变人类命运的人物。

  作者相信,时间将证明名人对世界的影响。因此他在第二版改变了排序。第一版里前五位是穆罕默德、牛顿、耶稣、孔子、圣·保罗,第二版前五位是穆罕默德、牛顿、耶稣、释迦牟尼、孔子。1978年出第一版时,毛泽东排在第二十位。到了1991年出第二版时,毛泽东排名后移,成了第八十九位。我还注意到,同是共产世界领袖,马克思在初版时排名十一位、再版时排名二十七位,斯大林在初版里排六十三位、再版时排六十六位,变化都没有那么大。

  •   这位美国学者解释说,他当初真的以为毛去世后,还会影响中国五十年以上,没想到才短短十几年,就已经看不到毛的太大影响了。 事实上,在1976年秋天,最高领袖虽然病故,他的影响仍然巨大无比。继承他职位的人也要受到他的影响,不可能提出与他不一致的治国方略与政策。

      我的一位朋友就是这样认为的。我知道,他对汉字的理解至少与我一样好,但我没有机会与他探讨。最高领袖病故后,说是“按既定方针办”的人成了祸国殃民的罪犯,说是“按过去方针办”的人成了新的英明领袖,这是不是一场戏剧性的汉字游戏?

      这方面,二十世纪的一些国家里,把自己变成终身最高领袖的人,在不得不衰老、不得不去世之前,都忧虑过自己的治国方向会不会被改变。哈特的这部书告诉我们,这种忧虑有些多余,并且,那些领袖虽然对安排接班人特别热心,却没有谁安排得好。

      现在,我想看到他的第三版、第四版,想看到毛泽东的排名又有什么变化。至于哈特怎样排名,有他自己不变的标准,我们可以随意批评,但我欣赏他再版时改变排名次序,让这一百位世界名人排行榜成了活水流动的半亩方塘,映照出人类生活的天光云影。

      因为最高领袖的原因,1976年成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里让人印象最深的一年。

      曾有过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经历,后来成为著名画家、知名作家的一些人,在回忆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时,往往回忆起1976年9月9日,那一天最高领袖病故,他们有各种不同的反应。

      其中一位恰巧在前几天,听到了某个气功师的相关预言。他说,几天后,消息果然宣布了,他与一个朋友在江湾五角场逛街,突然广播响了,有人就在大街上哭起来,他冷静地到路边一个小摊上,买了两根冰棍。朋友问他:这种时候,你怎么还买冰棍?因为有预测,对他来说事情不是突然发生的。

      另一位参加追悼会时假装昏倒,被抬出了会场。他说,追悼会的时候,都到县上,不去不行。没办法只好在会场自己假装昏倒,昏倒总要抬出去咯,抬到树荫下,好自在,后来一多半人昏倒,可怜大小干部不敢昏倒,站着听。

      还有一位当时正在北京,与几个后来成为著名朦胧诗诗人的在一起。他说,我们对视了几秒钟,会意一笑,但笑得有点怪,有点变形,好像被一拳打歪——这一时刻让人猝不及防。

      那位画家则想起了托尔斯泰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描写,“他的面孔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浮现了他那素常的,因而是痴愚的微笑”。他说,1976年我满二十三岁,已知事关重大,然而9月9日下午我们竭力抑制的正是托尔斯泰捕捉的那种笑。

      还有人写到了十多天以后的事情,他说,9月20日,家里一位亲近的朋友晚年得子,激动地打电话报告母子平安。全家为他们高兴了半天,不知是谁冒出一句:“希望他活在一个更好的时代。”

      索尔·贝娄对人类的信仰

      索尔·贝娄有着坚定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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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信仰与大多数人的信仰不一样,是对人类的信仰。

      他是197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因为这个原因,你读过他的小说,比如《洪堡的礼物》,比如《赫尔索格》、《有些人死于心碎》,或者更多。可是,如果没有读《雨王汉德森》,那还是有些遗憾,你可能没有受到他真正的影响。

      他对人类的信仰,在《雨王汉德森》里写得够清楚了。

      55岁的美国人汉德森,变成非洲丛林中的雨王汉德森,在丛林中生活下来,与瓦利利部落国王达孚建立了友谊。达孚年轻,接触过西方文明,因为老国王死了,不得不回来继位。那对于他像是一种徒劳无望的挣扎,习惯势力太强大了,他没办法领着他的民族走入现代世界。

      我在这里插上一句,在二十世纪的亚洲和南美洲,这件事情也很难办,在非洲就更办不到了。

      支持达孚的就是对人类的信仰。

      他相信,每个人都会受到打击,可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而言,将会缓慢地朝着好的方向进化。最终,人是会变得高尚的,人是会实现价值的。这种对人类的信仰,启示了来自文明社会(文明社会也存在问题,它拥有技术和财富,却失去了对人类的信仰)的汉德森,让他也相信人有复苏和再生的可能性,相信混乱不会永远唱主角,相信人类在世间的生活不总是病态的,而我们自己也不是茫然无助、湮没无闻的匆匆过客。

      与人类社会的其他信仰比较,对人类的信仰门庭冷落,没有多少信徒,但是,它比所有宗教信仰贴近了人类自身,也比多数政治信仰远离了人类的邪恶。

      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索尔·贝娄说,《雨王汉德森》是他的宠儿。

      我读《雨王汉德森》,是1986年左右。它的英文版发行近三十年,才出了中文译本。

      那时我大学毕业不久。我与索尔·贝娄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无法在现实中扎下根来,成了无法立足的人。我说的不只是《雨王汉德森》,他所有小说的主人公都是这样,带着茫然的心绪飘来飘去,寻求某种改变,读起来像是一部小说,特别庞大。

      那时我回到故乡,不是我多么眷恋着它,而是我不能迁徙流动。国门没有打开,各个城市的门也关闭着,我只能回去,把心留在外面四处游荡。实际上,让我读懂索尔·贝娄的,正是我那颗飘零在外面的心,它经历过自我启蒙,再也无法封闭,因此与现实格格不入,在哪里都会孤寂。这多么像索尔·贝娄笔下那些自我隔绝、自我放逐的人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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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尔索格说,“这个时代是一个可怕的深渊。”他说的深渊,可能是人的异化、价值观沦丧、宗教信仰消解和文化的缺失。他与索尔·贝娄笔下的其他人物,还可以比作传统浪漫主义的最后一代英雄,在周遭一片后现代社会的喧嚣与迷茫里,寻找着回到现代社会的路途。

      而我的周遭呢,有几千年仿佛欧洲中世纪的封闭状态,有那么三五年像是迈入现代社会门槛,又突然退了回来,转向了冷漠、破碎、无聊的后现代,卑琐、物质、犬儒的后现代,失去了一切与崇高有关的事物。

      如果不能接受生活观念的世俗化,如果不愿穿上意识形态的紧身衣,我面临的痛苦,是那种不可言说的“英雄主义”后遗症。环顾我的身边,有一些写作的人,或者在独自梦呓或者去卧轨自杀。  这样说来,你就能理解,《雨王汉德森》中借汉德森之行寻求的,借达孚之口说出的对人类的信仰,对我有多么重要了。

      达孚国王告诉我,你看汉德森,从前他是富豪,在豪宅里养猪,和猪待在一起久了,他的心性自然而然地和猪靠拢。现在呢,他在我的地窖里接近和模仿狮子阿蒂,这种百兽之王,他内心想要的就是这个。虽然他怕得要命,可是他不曾退却。对他自己来说,这是伟大的一步。有了这一步,他就成了大英雄。如果可能的话,如果不可能的话,你都要做自己的大英雄。

      我合上这部书,还听见达孚对我说,虽然人不必向生活妥协,但他必须面对生活并接受世界并不完美这个现实,在人与社会间达到平衡。这种平衡,简单说来就是,人要向往自由但并不退出他生活的社会,要在其中继续着自己关于勇敢、勇气和自信的实验。

  •   感谢索尔·贝娄,他对人类的信仰,支持了我很多年的生活,并且让我在很多年之后,差不多还是当初的自己。

      索尔·贝娄是位学者型作家,胸襟、见识和智慧,让他出众。

      2007年,美国设立了“笔会/索尔·贝娄小说成就奖”。该奖首届得主、美国文学艺术院院士菲利普·罗斯说:“二十世纪的美国文学是由两位小说家支撑的———威廉·福克纳和索尔·贝娄。”

      按照美国媒体的说法,这位主宰了战后二十世纪美国文学的索尔·贝娄,是个挺谦虚的人。他告诉前来采访的记者:“我有时喜欢说,任何人的生活都可以归结为十来个妙趣横生的笑话。其中我最欣赏的是关于一位美国歌唱家在拉斯卡斯首次演出的事。他唱的第一支咏叹调获得了热烈掌声。听众喊道:‘再来一遍!再来一遍!’他又唱了一遍。可是听众还是要求他再唱一遍。接着他唱了第三遍、第四遍,最后他气喘吁吁地问听众:‘这支咏叹调我还得唱几遍呀?’听众回答道:‘到你唱准了为止。’我就是这么个情况——我总觉得我还没有唱准,所以我要继续唱下去。”

      让索尔·贝娄也唱不准的,自然是一支特别难唱的咏叹调,按照诺奖评语的说法,是“他在作品中所表现的对于人类的理解,以及对当代文化的精湛的分析”。换一句话说,是作家以自身为目标,深入内心,试图在宇宙、物质和生命中找出基本的、持久的、不可缺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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