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王庄
20. 五岁时我正式上小学，是那所学校建校以来最小的一个学生。我的同桌是个十二岁还留着鼻涕，穿着开裆裤的男生，可能是因为太笨，一周他就退学了。
21. 那个时候的学费是五块钱，一毛、两毛地交到期末结束才交完。校长就是同一个村里的兼职农民，在农忙的时候带四五年级的学生去他们家割麦子。村子名叫“大王庄”，全村的人都姓王，班上的孩子也全姓王，我一度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叫王某某。
22. 虽然那时候我才五岁，但我的数学经常考一百分，整个学校的老师经常在各个班里夸我：一年级的那谁谁才五岁，如何如何……事实证明，天才神童什么的下场都很凄惨，我六岁的时候被留级了，理由是年龄太小。要不是那年留级，我19岁大学就毕业了。
23. 小时候很喜欢数学，觉得数学so easy，但是很害怕语文。每次学习新课文，语文老师会给我们留十分钟的时间默读、分段，然后提问。那时候所有的文章在我眼里都是总分总的格式，第一小段是第一段，中间的所有是第二段，最后小段是最后一段。因为这个经常被语文老师用小棍打手心，语文老师在我印象中都是恶毒的巫婆。
24. 还记得语文老师自制的大概直径一厘米，长一米左右的木棍，剥了皮的木棍光秃秃的不怎么好看，她用红墨水在上面画了波浪线，看上去就像挂在圣诞树上的糖棍。
25. 从村里到学校有一条唯一的小路，一条小河沿着这条路，这条小路又贯穿很大一片庄稼地。冬天河面上结起厚厚的冰，尽管大人一直叮嘱河面危险，我们还是偷偷在上学的路上在河面上玩耍。
26. 小时候的冬天，白茫茫的一片，麦田里盖着厚厚的棉被，可怜的野兔无处可藏，在孩子们的竞相追逐中落入圈套。上学的路上，我就像那些笨野兔一样陷在雪地里，哥哥姐姐常背着我去学校。
27. 学校的设施不完善，虽然教室还算明亮，挡风遮雨没有问题，但是除了红墙绿瓦之外，教室里几乎空无它物。五、六间教室围成的四四方方的院子中央挂着一坨铁块，我经常会在上课的时候翘首盼望，期待看见一个又矮又丑的跛脚男人提着一根铁棒出来敲打铁块，发出“咣咣咣”的声音，这就代表下课了。(2)听说那个跛脚的男人现在还在那所学校，做着同样的工作。
28. 学校旁边有个小诊所，医生姓李，年轻夫妻俩都是医学院的大学生，在村里算是顶了不起的人物。我上学那年，女的正好在娘家生孩子，只见过她一次，便觉得她美丽又高贵，像天上的仙女一样美丽和神秘。放学后，很多小孩子聚在诊所里讨山楂丸，或是捡药盒回去当文具盒，偶尔捡到注射器，那更是像得到了了不起的东西一样开心。
29. 他们诊所的旁边也是一家诊所，里面住着一个本村的土医生。我小时候命运多舛，第一次见到亲爸之后生了一场大病，感冒拉稀了半个多月，在李医生那里打针吃药点滴都不起作用，差点挂掉。后来花了两毛钱从土医生那里拿了几片药吃下去后，神奇地好了起来。
30. 所以，在你的生命里，经历了一些很重大的事情，可是你并不知道。有那么多次，你都差点掉进悲伤的深渊，可是，你幸运的躲过去了，不得不说，有那么多时候，上帝都眷顾着你，救你于苦海。
31. 我打针从来不哭，但吃药很费劲，无论药片多小我都吞不下去，每次都要养爸把药片捻成粉末和着糖水我才能吞下。或许养妈真的不太贤惠，我小时候一直惨兮兮，感冒发烧是常事，得过肺炎、扁桃体炎、角膜炎，卧床养病的时候，养爸陪在我床边剥瓜子，我吃瓜子仁，他嚼瓜子壳。我现在还记得那种瓜子的包装和味道：奶油味的“朱家”瓜子停产很多很多年，却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瓜子。
32. 我也得过一些奇怪的病，比如蛤蟆瘟，发作起来脸肿的像蛤蟆，不知道谁传下来的土药方：把蟾蜍的头捣碎了煮汤喝，并且把它的皮剥下来贴在脸上。对于这件事，我一直心存怀疑，我不相信我吃过那么恶心的东西，因为我天不怕地不怕就害怕蛙类，也许真是懂事后的报应。
33. 三、四岁的时候，长癞子头，脓水流过的地方，大片大片地掉光了头发，大家都说将来我会是个秃子。不知道爹妈用什么方法治好了我的癞子，头顶开始生发，长到现在，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
34. 学校后面有颗很大的皂角树，经常跟着一群孩子去捡皂角，就为了吃那层透明的橡皮糖一样的东西，其实一点甜味儿都没有。小时候蛮机灵，但是看见吃的就变傻了，并且十分好奇和执著。看到别人吃泡泡糖，以为泡泡糖是鹅毛做的，把鹅毛放在嘴里嚼一整天;喝过可乐就想用酱油和白糖调制出可乐的味道;雪碧应该就是洋葱加白糖……
35. 从小到大几乎每年过年都会留下一张跟姐姐的合照，亲爹在每张照片上写字留言，称姐姐为“八戒”，称我为“腮帮子脸”。有一年留下了的一张照片成了日后别人嘲笑我馋嘴的铁证，三岁那年的初一，打扮得红包一样的姐姐翘着涂了口红的小嘴，乖巧可爱，而我则是撇着嘴，哭花了胭脂，因为刚吃了一根香蕉，哭着还想要。
36. 在农村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既没有学会爬树，也没有学会游泳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在农村不会爬树的孩子很凄惨，桑树结满桑葚时节，我只能乖乖待在树下，等树上的孩子们吃饱后往下扔桑葚，桑树上往往拴着牛，树下到处都是干的或新鲜的便便……枣子还没熟的时候就拿竹竿去捅，捅到蜜蜂窝，被咬得满脸是包。
37. 农村有个习俗，孩子几岁的时候会认个干爹干妈，其目的一是怕孩子娇贵，不好生养，二是怕孩子命相不好，克父克母。可能是因为我已经有了两双父母，本也不是娇贵的命，好生好养。哥哥姐姐的干爹姓谢，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家，由于算命先生的指引就这么结成了亲戚关系，俩家经常走动，有年夏天在他们家度过，他们家有大片大片吃不完的西瓜。
38. 在我四、五岁的时候，亲爹从部队转业回到一个城市安家，迫于各种压力并没有把我接回来。但是回农村看我次数越来越多，也会经常把我接到城里小住。那时姐姐七、八岁岁，是个霸道单纯的小姑娘，亲爹一直抱着我，她不高兴，踮起脚尖用力拧我的腿。常常冒出奇怪的想法，把我锁在箱子里，让亲妈一天都找不到我。跟我一样搞不懂我跟他们家是什么关系。
39. 那时候他们三个住在有十几个房间的三层办公楼里，有一次迷路闯到厨房，并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哭闹着出不去，亲爹把门撞开，直接把我撞倒盛满水的大缸里。冬天跟姐姐出门买山楂，一脚踩在雪堆下的水潭里，湿了半截裤腿，回到家脱掉棉裤在被窝里取暖，亲爹在床前生个火炉，帮我烤棉裤。烤完棉裤，亲爹在炉子上烤甘蔗，他是很腹黑的一个人，欺负我牙没长全，啃不动甘蔗，喂我吃了很多甘蔗渣。
40. 亲爹转业之后，我经常在城里和农村辗转，对农村生活的印象变得断断续续，也难得交上所谓青梅竹马的朋友。还记得一个叫“培培”的小女孩，她就像我的小尾巴，一天到晚屁颠屁颠地跟着我。离开农村后几年，听说她也被接走了，她的亲生父母在广州，原来也是因为计划生育寄养在别人家，希望现在的她过着和我一样的幸福生活。
41. 关于家的回忆多是温馨的，天黑就挤在堂屋的大床上聊天，农村人舍不得用电，晚上只点个煤油灯，照着屋里挂着的面条，墙壁上摇曳着细细长长的影子。面条是老妈手擀的，一次擀很多，挂在竹竿上晾起来，可以吃很久。但我不爱吃面条，手擀的面条没什么劲道，煮出来成了面糊糊，我总是觉得难以下咽。
42. 哥哥曾在堂屋的顶梁柱上弄一个秋千，我疯玩了一段时间。后来老爸老妈嫌碍事，拆了下来。我不放弃地在门前的两棵歪脖子树上拴个绳子当秋千，摔得鼻青脸肿。现在的我见到两棵挨得比较近的树，很想冲上去，绑个秋千，在上面游来荡去。
43. 串门是农村人唯一的乐趣，农闲时，饭前午后，抄着手靠在人家门口，左家长右家短地聊一整个下午。我家有了一台10寸的黑白电视机后，每天晚上，很多人聚在我家堂屋里等着看《射雕英雄传》和《白眉大侠》。(3)过年那天，家里更是挤满看春节联欢晚会的人，老妈忙前忙后地招呼着大家，一脸的自豪。还记得人群里有个一直叫我“丁丁”的满头白发的阿婆。
44. 后来家里开始摆个小杂货摊卖针线糖果等，我经常偷糖吃。家里养过小鸭子，巴掌大金黄色叽叽喳喳地满屋乱跑，让人无从下脚。哥哥不小心踩暴了一只小鸭子，肠子都流出来了，恶心又血腥。老妈发现后，把他狠狠打了一顿。
45. 哥哥大我七岁，很疼我，但也经常欺负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两个争夺一个猪膀胱吹成的气球，我抢不过他，哭着追了他半个村子。四、五岁的时候，我经常跟着他瞎混，把石灰撒在蛇的洞口，用枝条挑起一条小蛇，去吓唬比我大很多的孩子。他在田间捉了一只大青蛙给我玩，我在青蛙腿上栓根绳，它在前面蹦，我在后面跑，后来它蹦累了，我拖着它走，把它拖死后，扔进锅炉里烧了吃。
46. 我几乎没有做过农活，农忙的时候我会乖乖找个阴凉的地方，老实待在爸妈的视线范围内，静静旁观整个村子“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真实演绎。骨子里我觉得应该做一个勤劳的人，长大一点后，农忙时我硬是扛着小锄头跟在老爹身后，结果用小锄头砍伤了自己的大脚拇指。
47. 大人们严禁小孩子下水稻田玩耍，因为水稻田里有水蛭，我亲眼见过一条水蛭钻到了老爸的腿里，老爸用鞋底用力抽打，腿都红肿了，才把它赶出来，胖胖的一条显然吸饱了血。回想起这件事情，心里酸酸的。
48. 小麦成熟的时候是一年中最热也是最忙的。天刚朦朦亮，老爹、老娘、哥哥就扛着镰刀去田里了，姐姐匆匆忙忙做饭，然后带着我和干粮也去了田里，忙到天黑看不清路才回家。一身沾满了麦芒，刺痒得难受也顾不上洗个澡就疲惫地睡去。那个时候农村还没有机械化，割麦、打麦子都是靠人力，经历过那种艰辛，才能深刻理解粒粒皆辛苦的简单道理。
49. 在农村人的眼里浪费是可耻的，特别是浪费粮食。农忙的时候，没有劳动力的老人和孩子拿着口袋捡田坎道路上洒落的麦穗，捡来的麦穗卖的钱大人会给买件新衣服。收完了麦子，就该运到集市上去卖了。集市并不热闹，但是很遥远，家家都有拖拉机也是这个用处。那个集市我去得很少很少，印象很模糊，花花碌碌，但是我对它没有一点儿兴趣。
50. 到了收花生、红薯和玉米的季节，放学后，几个胆大的孩子去田里偷摘一些果实，在田坎上挖个洞，等小一点的孩子捡来柴火，点上火，烧来吃。红薯收获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天天都要吃红薯，煮上一大锅，吃不完的喂猪。冬天，在院子里挖个地窖，把红薯放在里面，地窖隆起的坡坡就成了小孩子的滑梯。
51. 或是把红薯切成片，在田地上晾干，也可以保存很久。切红薯有专门的工具，把红薯整个放进去，转动手柄就能切出薄厚均匀的薯片。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但是爸妈从不让我玩，担心我会切伤手，他们只让我去田地里晒红薯。小时候没吃见过苹果，把红薯，胡萝卜和黄瓜当水果吃。
52. 每当回忆起那个村庄，脑子里出现一个炎热的夏天午后，大人们都在午睡，我一个人到处溜达。溜达到最远处也只是屋后那条路最东面的一户人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上挂满了葡萄。我从没走进过他家院子，但是很喜欢在他们家门口转悠，望着一串串的葡萄流着口水。我一直觉得院子里有果树的人家是富有和幸福的，也许就是那时在心中埋下了这样一颗小小的种子。
53. 我们家养过一次蚕宝宝，那些年里不知道为什么全村都开始养蚕。记得有户人家因为把打农药时穿的衣服放在养蚕的扁上，毒死了很多蚕宝宝而痛苦不已。那年他们家的孩子跟别人玩“斗鸡”摔断了腿，辗转到其他地方去治病，后来村里就没人再养蚕，我也忘记了他们一家最后有没有再回到村里来。
54. 非农忙的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商人们来村子里投资，引导全村人编草席建塑料大棚，于是冬天村里人也开始种瓜果蔬菜，等待外地商人来收购。记得有一次我在温室里帮忙摘辣椒，他们一直提醒我不要把辣椒梗揪掉，因为带着梗能多卖一点钱。这种精明，夹着丝丝辛酸与无奈。
55. 我年纪小的时候，应该没有了挣工分这一概念，不过每年仍有两个月，家家的劳动力要去离家很远的地方担石挖沟，不知道是为了打工挣钱，还是响应国家政策。每年收了粮食之后，也要上交一定量的粮食。纳粮的地方在集市上，一袋袋饱满的粮食过称后堆在粮仓里，粮满仓的景象应该是幸福的，可是小小的我却有一丝心凉，我想要这些粮，静静地躺在自家的粮仓里。
56. 记得有一年中秋，村长在村头发放红枣，不知道那一麻袋的蜜枣是哪里来的，只觉得那是我吃过最甜的东西。八月十五月圆夜，村子被照的发亮，全村的小朋友不用被大人早早喊回家睡觉，一个个鬼马小精灵一样在村里游荡。大孩子们提着用煤油浸泡过的梧桐果点燃而成的火球到处跑，小一点的孩子们玩起了捉迷藏，混沌如我，往往等别的孩子藏好了，就一个人回家睡觉了……
57. 学校里有个燕子姐姐，是二姨婆家里的孩子，跟我也算沾点亲，我经常跟她一起玩。我二年级的时候二姨的儿子在我们学校上一年级，那时候我没见过他，听说他小时候长得洋娃娃般可爱，我相信这是真的，今年过年近距离观察他，睫毛又密又长得让我嫉妒。不过他出奇的笨，一小到大一直考零分。
58. 在我二年级的时候，哥哥姐姐去镇上读初中，小小的孤独的我似乎更少去上学。也许因为害怕放学路上独自回家的寂寞，或是经受不住外界的诱惑，有一次放学后直接跟燕子姐一路去了她们家，结果老爹老娘号召整个村子找了我一个晚上，每个河底都打捞了一遍，第二天放学我好端端地回了家，被老妈狠打了一顿，从此之后我再不敢吃饭或放学的时候不按时回家。
59. 离开多年以后，我努力试着回想那个村庄的模样，只依稀记得几条小路，和几户人家的位置，范围很小很小。不知道是我记不起来了，还是小时候我的活动范围就那么窄。很多时候我像一个录影机记录着这个村庄的点点滴滴，他们如同海市蜃楼出现在我面前，让我难以分辨真假。
60. 关于那个村子已经回忆不了太多的东西，毕竟是20年前的事情。玩过黑白的俄罗斯方块和小小的彩色拼图魔板，听过和会唱的歌只有“世上只有妈妈好”，吃过的水果只有各种瓜。努力回忆那些跟我一起玩的小朋友们，断断续续的记忆更像那只是我曾经做过的梦。
61. 跟亲娘提起小时候的事情，她总是说有一次她给我洗完澡，换上漂亮的裙子，一转眼我就奔向了河边，摔破了腿，扯破了裙子，满身泥水地回来。那些真实存在过的往事啊，我已经不能一一回忆起来。一直有个愿望，将来能有一天牵着爱人的手，带着孩子，回到我小时候住过的那个村庄，给他们讲讲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