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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股(全)(9)

时间:2012-09-16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毕淑敏  阅读:

  沈展平敏锐地意识到:他注定要为他的股票受尽磨难。
  “沈展平,我改变主意了。这是你委托安琪娘交给我的2000元人民币,现完壁归赵。购股权我收回。这是3000元人民币,为股票本金,也一并给你。这样,发放股票的正式凭证时,我就把我那一份领走了,恕不再打扰。共计5000元,请点一下。”
  不愧是学中文的,直奔主题,断水抽刀。
  确实是完壁。那沓2000元钱的每一张都是新的。沈展平用电娃子盐渍渍的存折从银行提出后,原封不动交与安琪娘。
  “数一数,看是不是多了?”他当时说。“多了就是小费。”安琪娘回答。这些声波的颗粒恐怕还在空中飘荡,2000元钱已经完成了一圈世道轮回。
  沈展平全身一阵轻微的肌肉收缩:又一位食言而肥者光临。
  人们一见这阵势,围拢过来。只剩下栾德司长在电视里声嘶力竭地独白。
  “我不点。因为这是你的钱。”沈展平强硬地说,用尺子将钱沓推得离自己远些,很不屑的样子。
  “这怎么是我的钱?分明是你的。股票才是我的。”乔致高原想速战速决,首战未能告捷,索性冷静下来对答。
  “你把认股权卖给我,我把钱付给你。买卖行为已经完结。现在,认股权在我手里,我已经凭借它买了股票,这笔钱当然是你的了。天经地义的事。”郁积已久的积怨,使沈展平有淋漓尽致演说的欲望。
  “我把钱退给你,就把认股权赎回来了!”乔致高并不示弱。
  “但是我并没有同意!我又不是开当铺的,为你代存银票。你我都是有自主能力的成人,又都受过高等教育,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你在农贸市场买了一把韭菜,一转眼你不想要了,小贩都绝不会让你退换,况且我们是这么严肃的事情。乔致高,我们初次见面,认识你很高兴。但这件事,是没有什么可商量的。”沈展平尽力把语调放得平缓。他现在站的位置,相当于中岳嵩山的所在,周围的同事们都高山仰止,他必须要维护自身的形象。大辩论的时候,民心的所向很重要。况且,不必侧头,他知道在人所不注意的角落,有一双审视冷静的目光正在扫描。
  “安琪娘,你说说这算怎么回事?”乔致高绷不住劲,气急败坏地说,“我刚听了栾德司长的讲座,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这才算知道股票是什么东西。咱们学中文的,实在是比不了人家学经济的。甘拜下风。股票还没有正式发下来,还不算木已成舟。就算成了舟也可以把钉子拔下来再卸成木板。不知者不为怪,应该允许别人犯错误也允许别人改正错误。安琪娘,烦请您给这位学长再通融斡旋一下,大家都是拿低薪的阶层,属于在贫困线上徘徊的人,都有脱贫致富的愿望。现在好容易逢到这样一个天上掉馅饼的机会,因我蒙昧无知,几乎阴差阳错地弄丢了。请沈兄慈悲为怀,每个人都有一份,排排坐,分果果,您又何必一定非要霸住我那份不还呢?将来上市后若股价腾飞,您发大财,就真忍心看我乔致高一文不名,在这座共同的大楼里,造成新的两极分化吗?请学长三思!”
  乔致高的年龄比沈展平小不了多少,一口一个学长,便把自己摆到了有利地形。哀兵动人。听众们像散漫的黄豆,从秤盘上沈展平一侧纷纷倒向乔致高,大家谁也不容易,不要逼人太甚嘛!
  栾德司长挺得意:立竿见影。有哪一位大学教授的课能讲得这样具有指点迷津、拨乱反正的功能?就是他自己,以往所讲的理论也不曾这样迅捷地被学主落实在行动上,溶化在血液中。
  为人师者有这样的经历,足堪自慰自豪!
  “乔致高,我并非像你说得那样寡义薄情。”沈展平要迅速澄清事实,岂容黑白颠倒!他将话题稍稍荡开,拳头缩回来是为了更有力的出击。
  他矜持地微笑了一下,棱角分明英俊的脸上便有了某种居高临下的宽容:“你了解的情况并不全面。我不单是购买了你的认股权。我不单是你知道的4000股认股权并且已经凭它们做了股票的所有者,而且,我还曾经拥有过6000股认股权。只是我已经把2000股无偿地还给了它的主人……”沈展平约略说明了情况,隐去了吕不离的名字。
  众人啼嘘,看不出小伙子还这样仁义!
  “你既然这样厚道,索性好事成双,收下钱,把我的还我。”乔致高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小胡子翘了起来。
  “厚道不厚道,你无权评论,那是另一个范畴的事情。我还给他,是因为那是他赠予我的,这里面只有友情,不掺金钱。而乔致高,您则不同。”沈展平迅疾逼近问题的核心,他不想同这中文系的才子经济场上的低能儿再玩语言游戏了。
  “在友谊的圈子里,我们可以按古老的道德准则行事。但正是你,率先把认股权当作商品,踏进了商品交易的黑海洋。这个海域,自有它的航行规则。你为认股权出了价,每股1元,我认可了这个价,还有中人。交割清楚,钱货两讫,彼此的关系就已经终结。这又不是大件电器,还有什么保修期。你一只脚踩在商品交易的小船上,一只脚又留在淳重风情的篱笆里,需要什么就挥舞什么,这不是一个实用主义的悖论吗?假如你有良知,你应该感到一种二律背反撕裂的苦恼。恕我个别地方可能冒犯,言辞偏激,但我想这里有个学术上的问题。”
  倾斜的黄豆又开始向回滚动。已经没有人注意屏幕了,硕大扁平的栾德司长孤独地神采飞扬。
  “沈展平,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是我错了,是我想占小便宜结果吃了大亏……你刚才说得对,是我率先把认股权当作了商品。但就是生意场上,也没有不可挽回的错误。既然是商品,我把它交给了您,那我现在要从你手里重新买回来,总是可以的吧!”乔致高以守为攻,挑衅地望着沈展平。
  乔致高算是把沈展平送进了一条死胡同。黄豆们散乱地滚动起来,大珠小珠落玉盘。沈展平已经顾不上民众心理了,又不是竟选美国总统,随大家怎么认为吧!他现在要捍卫的,是属于自己的尊严和属于父亲的钱!
  他必须要让真理的旗帜在自己头上飘扬!
  至于钱,都是属于父亲的。钱可以买血,血将灌溉父亲枯萎的生命。他不遗余力处心积虑地借债买股,不就是要用智慧换来家人以及自己的幸福吗?这是投机,勇敢地投入一次机会。那些坐享其成等待观望的人,在一次显露端倪的时候,跳出来摘桃子,晚了!生意场上,打的是短平快,争取的是时间差。如今道貌岸然地博引古今,只不过是想把别人已装进口袋里的钱,巧取豪夺而出……
  沈展平仿佛看见父亲的脸像沙漠般苍黄,老眼迷离地企盼着……
  “你当然可以买回去。”沈展平冷冷地说。
  “那我买回来。这是钱。”乔致高像推土机似的用四个手指齐刷刷推钱。
  “少了。”沈展平斩钉截铁地说。
  “不少,我一张张数过。不信你重点。”
  “我是说这个钱数不够。”
  “什么?”所有的人同乔致高一起诧异。

  •   “涨价了。”沈展平淡淡宣布。
      “涨到多少?”乔致高迫不及待发问。
      “翻番。你拿4000元来,我就把认股权再卖给你。”
      “这才几天,就翻番,提前进入2000年了?”乔致高骇怪地高叫,眼球向四处逡巡,以求舆论声援。
      黄豆们在烈焰烘烤下,轻微地爆裂着:看不出平时稳重潇洒的小伙子,出手这么毒辣!
      “对。童叟无欺,言无二价。拿得出钱来,你就再来。否则,恕我再不接待!”沈展平傲慢地说。
      啪!啪!乔致高义愤填膺地跺着脚,一摔门,扬长而去。
      “你等着!利欲熏心的沈展平!”他的咆哮在走廊的喷涂墙壁上撞来撞去。
      “我,时刻准备着。”沈展平说完,经河西走廊,回到玉门关外天山脚下,按部就班地开始于自己的事。
      栾德司长一直关注着事态的进展,偶尔也分心观察荧光屏上的自己的音容笑貌,挑剔地检验表情手势形体语言。对于一个蒸蒸日上的经济家政治家改革家,演说的技巧与形象十分重要。
      他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电话铃响了。
      “小沈,为什么要这样?不这样不行吗?”安琪娘焦灼的声音。
      “不行。谢谢。”沈展平我行我索地挂上了电话。

     
      沈展平在机关餐厅吃晚饭。
      人员很零落,像一盘象棋残局。因为人少,大师傅便把中午的剩饭菜热一热,搪塞大家的肚子,这样吃饭的人就更少了。一个恶性循环。除了单干户,没有人留下来吃这最后的晚餐。
      他端着一碗棒子面粥,一碟子熬白菜,往自己惯常的小桌走去。白莱上叠着的馒头下半部,已被菜汤渍成暗褐色,像塌方似的陷落。
      有人招呼他:“到这儿来吃。”
      是栾德司长,稀客。
      沈展平十分不情愿。在经历了这许多事以后,他极想孤独一下。
      他落座于栾德司长对面,而不是像通常情形下坐成90度直角以示亲密。
      “小伙子,别这么无精打采。可以说,我是特意在这儿吃饭,以创造一个咱们俩单独谈话的机会。”奕德司长弹弹筷子。
      沈展平感动了。他看到司长正在翻弄一块方正的熬白菜帮子。菜肴厚厚的边缘被稀薄的酱油汤,镀成污浊的黄褐。
      “您有什么指示,叫我去您的办公室聆听就是了。”沈展平有些无措。
      “你今天下午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我叫你,必然会引起大家的注意。这对我倒没有什么;但对你,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我想,现在这种场合谈话,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亲切、融洽,有家庭气氛……”
      “一个穷家。”沈展平难得地调侃了一下。司长的话,像烛光一样,温暖而明亮。
      “今天下午的事,我都知道了。但是若有人问起来,我就说我不知道。玩一个小小的阴谋诡计。”栾德司长调皮地眨眨眼。
      五十岁人的调皮,使他的官气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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