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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股(全)

时间:2012-09-16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毕淑敏  阅读:
  一
 
  借钱。
  只有借钱的时候,你才知道朋友是多么的少!沈展平在脑海里疾速勾勒了一张社会关系及主要亲属一览表。姓名像筛子里的水一样漏光了。
  父母?山乡里,贫困的农户。为了供养他们唯一的儿子读书,把骨髓里的精华都蒸馏出来了。儿子读完了经济系的研究生,留在了京城的一个部。父亲的骨髓真的出了毛病,不造血了。父亲萎黄得像冬天挂在树梢的最后一片黄叶,只有隔月输一次血,才能在短时间内将他油饰一新。沈展平把所有的钱都寄回家了,已经三年不曾回去探亲。他抑制住自己想见他们的渴望,节省下的盘缠够给父亲输几回血的。你爱他们吗?你就别见他们,给他们钱,他们就能活下去,活到儿子能够衣锦还乡光耀门庭的那一天。
  同学?一些他很看不起的人现在富了,在这办的公司或是很有背景的合资企业里。他们有钱,区区几千元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酒囊饭袋里的一个零头。沈展平不会去求他们,他永远以当年在学业上的名次傲视他们。
  也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但他们都穷。他们都在搞学问,搞学问的人注定要受穷,这几乎颠扑不破。
  沈展平在辉煌的国家机构里搞学问,但他不甘心受穷。现在,组织上把一个集体致富的机会推到大家面前,犹如掉进牛顿怀里的那个金苹果。
  钱。3000元,也许更多,6000元,或是9000元,或是12000元……这个数字尚守未知之中,但至少要3000元。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石粮。
  还有谁呢?
  沈展平这拨卓越的青年知识分子,就该捧着自己的金脑袋瓜子,永远受穷吗?
  有一个人。在沈展平认识的人里,惟有她,可能有一大笔钱,但她却是极难萌动侧隐之心的……
  “我来晚了!真对不起,地铁停电了?”一个脆脆的女音,像冰糖葫芦又酸又甜一串串抖动在办公室庄重的空气中。
  极大的办公室。因为安装中央空调的管道,房间高度很矮,好像扁火柴匣又被人横踩一脚。办公桌像火车座椅似的紧密相连,办公人员端端正正地坐着,仿佛一间教室。
  把众多职员聚集在一起办公的经验,是从海外引进的。好处诸多:无法背后议论人,不能干私活,谁勤勉谁懒惰,一目了然。爱吃零食的女士们,不能肆无忌惮地往嘴里填九制陈皮或夹心巧克力。
  安琪娘又迟到了。
  她总是迟到,她总有理由。所有的天灾人祸总是让她在上班的路上遇到。迟到就迟到了呗,若是别人,像鼹鼠一样溜进来就是。那一瞬所有的职员都会表示自己在埋头工作,无所察觉,迟到这件事也就等于不存在了。迟到了不扣奖金,几乎是国家机关唯一的优越性了。谁也不能保证偌大的京城总是风调雨顺,上班族的征途上充满艰难险阻。不论在国家大事上认识怎样分崩离析,在这一点上大家具有惊人的共识,结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统一战线。
  但安琪娘总要把迟到嚷嚷得每一个人都知道。
  她是那种像面包一样松软而香甜的女人,有很动听的名字。但大家都忘记了,大家都叫她“安琪娘”。她一口一个“安琪如何如何”——我们安琪儿生病了;安琪儿长高了;安琪儿学会说谎了……安琪儿的一举一动都由她美丽的娘发布公报。母以子贵,幼小的安琪儿便使她的妈妈失去了名字,遂成为安琪娘。
  安琪娘非常喜欢人们这样称呼她,说免去了许多不知底细的追求者。
  同这样一个育雏期的女性共居同一个房顶下,真是一大灾难。沈展平初来时,愤愤不已。但只要见过安琪儿,你就会原谅她的妈妈。安琪儿实在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婴。
  怎么才能从她手里借出钱呢?
  沈展平茫然地注视着墙壁。米黄色喷涂场面布满不规则的斑点,局部看来,杂乱无章。整体显示出随意的自然美。
  沈展平突然从那些随意喷涂的斑点中,看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径,它那么鲜明地蜿蜒在垂直的墙上,沈展平奇怪自己刚才怎么熟视无睹!
  “安琪娘,我是小沈。不要回头,静静听我说。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情。”沈展平抓起桌上的电话,急急地说。
  每个职员写字台上,都有一架通话性能极佳的电话。只有声势显赫的大机关,才有这种气派。只要把嘴对准送话器,对方能听到最细微的音响。办公室人员众多,要求任何人不得大声喧哗,因此所有的人都用港台歌星般的气声打电话,倍显亲热。
  沈展平说这些话时,很没有胆量,手心窝了一把汗。安琪娘毕业于著名大学中文系,年纪比他大,资格比他老,平日交往又不多。但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决定了,就要付诸实施。不同意,另换别人!天下女人还不多的是!
  他看见安琪娘漫不经心扶起话筒。大机关的女职员都有这种慵懒婀娜的风姿。他看见她的右臂像骨折了似的垂在耳畔,强直地僵持在很不优雅的位置上。他知道自己的话像弹弓一样击中了她,她的脖子缓缓地像生了锈的转轴向后拧动……
  “别回头?”沈展平恶狠狠地说。他只有使用命令式,才能固定住她那柔若无骨的脖子。
  “这件事很重要。我想同你单独谈。”沈展平缓了缓口气,很亲切地对着话筒说。
  现代高科技真好,生活中,你不可能在没有任何亲呢关系的背景下,凑在一个美丽女人的耳边说话。电话帮了沈展平一个大忙。
  安琪娘根本没理他的恫吓,猛地回过头来,给了全办公室的人一个灿若云霞的微笑,所有的人都没有感觉到异常,女人常常有莫名其妙的举动。但沈展平感觉到安琪娘审视地观察了他。
  他听到了轻微的笑声:“噢,是你呀,我还以为是黑手党呢?什么事?这么神秘,像地下工作者。现在说不行么?下了班我就要去幼儿园接安琪儿,没有空的。”
  “我同你一起去接安琪儿。”沈展平果断地放下了听筒。
  安琪儿很惬意地伏在沈展平肩上。这个叔叔个很高,使安琪儿看到的世界与平日不同。
  因为安琪儿高兴,安琪娘也就乐意与这个平日很高傲的年轻人交谈。
  “小沈,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好了,不用一直抱着安琪儿,好讨我欢心。没抱惯孩子的人,胳膊挺累的。”
  “我想借钱。”沈展平单刀直入。
  安琪娘不管安琪儿是否乐意,一把把她揽回来:“小沈,我们虽然平日不大说话,毕竟同事一场。你既然张了口,我不能驳你的面子。你打算借多少呢!”
  “最低3000,多多益善。”沈展平原想迂回曲折地先套近乎,然后再伺机提出要求。但在这个聪明到近乎敏感的女人面前,只有撕掉一切伪装。
  “那就是说,这次买股票的钱,你是一分也拿不出来了!”安琪娘审视着沈展平,“我看你这套西服挺排场,是雷蒙的吧!”
  “是的。”沈展平简洁地回答。
  “是什么?你并没有说清楚。是西服还是一分钱也没有!”
  “都是,西服是上次出国考察时公费做的,仅此一套,不知您发现没有,我总是穿同样颜色的衣服,钱说一分钱没有,是夸张。我身上现在就揣着今天发的季度奖金,66元。”沈展平说。

  •   “我没有那么多钱,每个女人都有点自己的私房体己,可那个数目基本上只够给自己买一件漂亮的衣服,或是给娘家添置点什么。要真存了你说的那个数目的钱,就一定是打了跟丈夫分家另过的主意,那不是好女人干的事。若是动用我们家的集体财产,得和安琪爹商量。况且,在付了我那份3000元之后,我家也没有那么多流动资金了……”安琪娘喋喋不休地解释着。她说的都是真话,因为拒绝了沈展平而不安,脸却红起来。
      “我并没有说想跟您借钱。我只是想跟您借一个人。通过这个人,再借到钱。说穿了,这是一个计策。”
      “借人?借谁?”安琪娘吃惊地问。
      沈展平把安琪儿抱过来,然后对安琪娘说:“借您。”

     
      吕不离跨进电梯,刚想按关闭键。有个穿柔软皮茄克的身影,像旋风似的卷了进来:“老吕,想把我拒之门外!”
      日本三菱公司的电梯内壁均为锡亮的铝合金,人站在其中,有一种钻进暖水瓶胆的感觉。虽说只有他们两个人,四周反射回的人影,倒把小小的空间挤得拥塞。
      吕不离真希望能挤上第三个人,这样在短暂的升梯过程中,就不会太尴尬。对面是部领导的智囊——法规司司长栾德。
      吕不离是图书馆的负责人,他喜欢默默地被书包围着。在书中间要比在人中间惬意得多,安全得多。有时他也好笑自己:书是人写的。在潜意识里,他怕人,尤其是怕声名显赫的人,但他不怕书。哪怕是很凶恶的人写的书,比如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他也没有丝毫害怕。结论只有一个:坏书你可以随时合上,坏人体可未必躲得开!
      “最近你在忙些什么!”栾德司长很亲切地问。他是个严厉的人,严厉的人若对你很和蔼,一般是有求于你或自家心情特别好。
      “忙书。再有就是去‘北图’。”吕不离有个外号,就叫“北图”。
      “我需要一些有关股份制、股票方面的奇闻逸事。注意,不是有关的正式知识,那些我都已了如指掌。我的一部有关股份制的书正在付印……”
      “我们已经预订了……”吕不离以为栾德司长是为了提醒他这件事。
      “不,我那本书很快会再版的……我是说这次一定要搜集生动活泼的事例……”栾德司长叮咛。
      “好?”北图一口答应,只要是有关书籍的事,他都充满兴趣充满感情地去做。
      10楼图书馆到了。北图像钻出禁闭室一般离开电梯。栾德司长将继续上行,同部长们讨论股份制的问题。
      在旖旎的海南岛,将矗立起两座梦幻般的五星级酒店。部属的一家很有实力的公司承建了这座宏大工程,决定采用股份制的方法集资,每股1元,溢价发行,每股实收人民币1.5元。除了向他们本公司的员工们发行这种股票,还将一部分原始股像贡品似的呈送北京部里。均分到每人头上,可买购2000股,共需现金人民币3000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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