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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股(全)(6)

时间:2012-09-16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毕淑敏  阅读:

  黄豆大的漆片在厚浊的空气中飞舞,粉尘像冰霰似的扑满他们眉宇,仿佛两个极肮脏的快融化的雪人。
  胶布教授把一罐子炸酱和一塑料袋切面递进乌烟瘴气的房间:“不知你们做工在别人家吃的什么,教授反正是穷,只能拿这个款待你们了。不过我们自家吃的也是这个,国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要都是炸酱面,也就好说了。我还有课,讲康德,失陪了。”
  “要说同这种城里人比,我们这些不识多少字的人,也就该知足。我出来一年多,积的钱,够娶老婆够盖房的了。”
  一个主意恰在此时,突兀而起。
  “电娃子,你的钱能否借我用一下?三几个月就还你,耽误不了娶媳妇。”只要救了眼前的急,沈展平坚信自己会有办法。
  “展哥,你是享尽荣华富贵的人,能跟我这种小工借钱?莫耍莫耍。”电娃子专心对付一块形似蛙皮贴粘很牢的旧漆。
  沈展平过去帮忙,用凿子抠青蛙皮的头部。
  “这是真的。我像教授一样穷,甚至比教授还要穷,我还娇气,干不了你这种活。我现在有个机会,需要本钱。这个机会讲起来挺麻烦,不容易懂,但我是有把握的。你能借给我5000块钱吗?”
  沈展平焦灼地等待着,时间仿佛被图钉按死在青蛙皮上。
  “能!展哥!莫为难!”电娃子爽快地说,“我有存折,活期的。”电娃子说着,就用刨刃去挑裤腰上粗大的针脚。
  乡亲!我质朴、坦诚而又古道热肠的乡亲啊!
  “电娃子,谢谢你,谢谢你哇!”沈展平抑制住喉头的热潮,温暖的乡情,像柔软的蚤丝,缠绕住他那颗孤寂的心。
  电娃子把几张被酸汗濡湿的存折交到沈展平手里:“展哥,给了你,我也不怕丢了。”看沈展平郑重收起后,他又问,“带着笔吗?”
  “带着呢。什么事?”沈展平从西服兜里掏出极精美的签字笔,同事出国归来送的小礼物。
  “给我立个字据吧。”电娃子随手从墙上扯下一张旧年历,郎世宁的宫廷画。嫌纸太大又撕了两下,成为一块不规则的三角形。
  沈展平会意地一笑。这也是乡下人的规则,彼此金钱往来,都要立个存照,双方签字画押,走遍天下账不烂。他知道5000元钱对于电娃子是怎样的生死攸关,不敢怠慢,完全仿照儿时在家中看到的格式,书写一纸借据。
  原装签字笔,进口铜版纸,极清晰规整的正楷字,使这份借据无比庄严。沈展平写明了三个月内一定归还。那时候快过春节了,他知道乡下人多么看重这个节日。到时侯无论怎样东拆西借,甚至可以把刚到手的股票抛出一部分,也要把电娃子的血汗钱还上。
  粗通文墨的电娃子将借据仔细看了看,憨厚地对沈展平说:“哥,你看是不是还缺点什么?”
  缺点什么呢?
  沈展平努力回忆,终于悟到了还缺一个鲜红的指印。他笑着说:“也没印油,这就不好办了。电娃子你放心,这上面有我的签名,同指印一样管用。你没看电视上国家级的重大项目签约,都是笔一甩签字。你还信不过我吗?就是找不到我,我们家也在。”
  “看展哥说到哪里去了!信不过谁我也信展哥!你是咱那一方水土的荣耀!”电娃子的嘴又乐成长方形。
  “那还缺什么?”沈展平大惑不解。
  “缺利息。别人都是月息二分,这是规矩。对展哥,我只要一分五。”电娃子很仗义地说。
  沈展平一时没醒过神来。
  当经济系的研究生终于明白电娃子借给他的是一笔高利贷时,看着那憨厚的笑容,他竟一点火气都没有。
  他知道电娃子比他更懂得短缺经济,他相信电娃子对他实行了减息优惠,他明白电娃子绝不是要乘人危难……
  寒意像血迹一样,从脚底向头的方向洇开。只缘那温柔的丝已一层层剥去。心,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都无所依傍地暴露在没有加湿器的空气中。
  问题已经很简单:沈展平,你对股票前景预测的堤坝,是否能经受高利贷的洪水冲击?
  沈展平又从挂历上撕下一张。是8月,最炎热的那个月,他裁下一张,方方正正。工工整整地重新写就,规规矩矩地填了诸项规矩,很平静地递给电娃子,“三个月后的今天,我还到那个桥头找你。”
  “展哥,莫走哇!吃了再走。”电娃子支上锅,开始煮面。用手晃晃装酱的玻璃瓶,又举到齐眉处看了看,“教授人挺厚道,酱里肉丁不少,比个体户家给吃得还好。”
  “电娃子,好好刷房,别糊弄他。教授不容易。”沈展平最后叮咛。

 
  今天是交股票款的最后截止期。
  假如小偷得知这个信息,是可以有所作为的。部里的职员们捂着自己的上衣兜、屁股袋,女士们把玲珑的蛇皮包捂在小肚子处,好像那些部位负了致命的伤,正在汩汩出血。
  这都是人们的血汗钱。国家机关名气大,牌子硬,说起来好听。但除了底下部门的进贡外,其它进项就很有限的。作钦差大臣到下面厂矿视察时可以耀武扬威,回来后又回归到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这一次,是大家从肋条串上取下的钱啊!
  安琪娘行云流水般地走过来,与沈展平相视一笑。既然彼此共同享有一个秘密,关系就不比往常。
  “我们安琪儿……”
  沈展平打断她:“别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把钱掖在哪,却看不出你。”
  “我的钱昨天就交了。我家先生说了,迟痛不如早痛。可是,我也看不出你的万贯家财藏在何处?”
  “我是有多少钱也不会露相的人。”沈展平安安静静地说。钱已交割,剩下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等待原始股上市后攀升到美妙的高度。
  “栾司长找你。”安琪娘通知他,并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栾司长的办公室高贵而简洁。简洁并不总同朴素为伴。高贵的简洁,更有一种威慑力。
  栾德司长说:“坐。”
  沈展平有些窘迫,觉得自己的西服散发出一股白灰油漆味。
  真应该再买一套西服。
  等着股票的红息吧。
  身份证已经交验,号码已经登记在簿,股票正在发放过程中,沈展平现在实际上已是遥远南国一座五星级酒店的享有6000原始股的股东了。6000股究竟意味着什么?那座豪华饭店的一架电动窗帘、一个席梦思床垫或是卫生问的一套洁具的所有权,也就属于你了。这些物件在今后的岁月里挣了钱,将去那些法律上规定的不属于你的以外,也都属于你了。假如那家酒店终于团种种天灾人祸而坍塌,你就也只能分到这些残骸所能换回的极少量的钱,甚至一无所有。

  •   “小伙子,明天我要讲课,讲讲股票和股份制。在部机关扫扫股盲。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栾德司长隔着巨大的写字台问沈展平。
      墨绿色的台毡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峡,沈展平像孤悬海外的小岛。
      他与司长之间还隔着处长。处长们好像层层叠叠的山脉。官场里最腻味最反感的是越级上诉。你是一个低级职员,你前面有许多级台阶。不是那种像繁华闹市区的绸布庄,很高很陡的木梯,迅速地把你举到能俯瞰平房屋脊的
      司长隔着处长、业务主管、业务主办这许多丘陵征询他的意见,应该使一般的小职员受宠若惊,但沈展平很镇定,甚至有点隐隐的忧郁——债务的阴影笼罩着他的思绪。
      栾司长虽然享有部里的兰德之称,沈展平并不怵。他知道若是讲计谋策略讲社交公关讲处世为人,自己尚处在初级阶段,但若讲学问,他胸有成竹。司长再雄辩,未必比硕士论文答辩席上的教授们更刁钻古怪。你问一个樵夫怎样吃西餐,他可能手足无措,若是问如何打柴,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股份制现在是社会上的热点,海外舆论甚至把这看作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寒暑表。对这个新事物,或者说是旧事物,或者说是老瓶装新酒,总之它横刀立马摆在我们面前了,你怎么着?这几天,我听说你在大量收购股票,我很想知道一下你的想法。”栾德司长很亲切地问。
      沈展平的眉头,像被人针刺了眼睛保健操的“攒竹”穴,轻微地跳荡了一下。听说安琪娘同栾德司长私交很好,经常有热线往来,看来属实。他并不像地下党那样秘密活动,但也不愿大张旗鼓路人皆知。既然司长查问起来,不论对方何种动机,他都必须把事情说清楚。
      “司长,首先允许我订正您的一个术语——我并没有大量收购股票。迄今为止,只购买了区区6000股。我并不是缺乏大量收购的勇气和魄力,而是没有这个经济实力。”
      “噢?你对金鸟公司的股票这样看好吗?作为那个公司的顾问之一,我是很高兴的。也许将来召开股东大会董事大会的时候,我们会以另外一种身份见面。”
      “我还不知道您是金鸟公司的顾问。假如知道了,更会增添我的购买兴趣。这条信息的传布,也许会使金鸟公司的股票指数上升若干个百分点。”
      “我的脑袋就那么值钱吗?”栾德司长表示惊讶,这既是对年轻的研究生直抒己见的鼓励,也有隐隐的自得。他习惯性地掏出小梳子,梳理他那稀疏而一丝不乱的头发。
      栾德司长有列宁那种型号的辽阔的额头,三类苗似的植被更令人觉得大脑夺取了丰富的营养,而顾不得滋养表层。
      梳子是苏州贡梳,紫玉般油润,仿佛从梳齿向外浸透发蜡。
      只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才能使男人这么潇洒自如地不分场合地梳头。沈展平悲哀地想。他现在想剧烈地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的某一处痒点,却一直隐忍着。
      “您本人的存在,就是一种资源。您的社会关系,您的学识,您的声望,还有您的……”沈展平略为停顿了一下。
      “还有什么?”司长把小木梳停在半空。
      沈展平知道司长会追问。他并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恰相反,停顿是希望受话人引起足够的注意,做好精神准备。
      “还有您此时所处的角色。您对部领导的思维决策具有某种导向作用,这是一个人所共知的事实,您作为顾问,金鸟公司在重大问题的抉择上,将具有同部里同步操作的可能性。毋容讳言,这是极有经济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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