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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股(全)(3)

时间:2012-09-16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毕淑敏  阅读:

  “我怕她们会以为我真的在追求她们。或者说我耍流氓。我有时很自尊,有时很自卑。”
  “但是,我可是……可是比你整整大了五岁,这几乎要算是隔辈人了。”安琪娘有些紧张地说。
  “不。您一点也不显得比我年纪大。虽然我尊称您为大姐,但实际上,恕我说句不礼貌的话,我们俩是很般配的。正好。”沈展平扬着剑眉,瞪着亮晶晶的瞳仁说。
  安琪娘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当女人们自谦说自己衰老的时候,其实是格外希望人家承认她年轻。
  坦白地讲,安琪娘已不再年轻。面庞虽说秀丽,韶华已去的沧桑感仍旧像魔网一样,罩牢了她。沈展平正是因为这一点,才选中了安滇娘。他这样不负责任地恭维一个女人,心中有些忐忑。但幸好女人,在年龄问题上一贯愚蠢,安琪娘相信并且快活。
  “我们什么时候实施这个阴谋?”安琪娘问。
  “星期天。”
  “借3000元或是它的倍数?”
  “是的。”
  “那你将来可能双份受益,也可能承担双份的风险。你用借来的钱做这种危险的投资勾当,可要慎重。我随大流,党号召的没有错,我不想当暴发户。也不想大家都发财单把我甩下。我是中庸之道。”安琪娘认为该给这个小伙子一点忠告。
  “我是流氓无产者。要么一无所有,要么发个大财。作为青年知识分子,我除了利用知识,把握机遇,再无先富起来的门路。”沈展平坦率地说。
  “那这么大的投资项目,也得和谁商量商量。比如我们家的事,就是我丈夫拿主意。”
  “你有一个丈夫的话可听,真是一种幸福。”
  “那你也可以找一个女强人的妻子的话来听。”安琪娘关切地说。这个大男孩挺有意思,有时很狡黠,有时又很单纯。
  “为什么一定要听别人的话?我只听我自己的话。你们是城里人,在这座五百年的都城里,有盘根错节的根。我没有。我是孤零零被人从乡下扔进城里的……”
  “噢,不要把自己形容得那么悲惨无辜。能进部可是不容易,除了衙内就得有真本事,就算你是第二种人,也得有运气。北京城市人口膨胀,我们的人口提前跨入二十一世纪了……”
  “有人说发达要凭着一双手和一颗头脑,在广义上来讲,当然是正确的。在狭义上,对我来说,手没有用,只有用头脑。我从小就干不得重活,营养不良,也掌握不了那些复杂农活手工操作的要领。归根结蒂一句话,我怕苦。我觉得怕苦真是人类的美德之一。因为怕晒太阳,我们发明了草帽、电扇,才有了空调,才有了旅游避暑,才有了冰淇淋和地下城堡……假如人们一味地不怕热,除了个个黑得像包公,这些伟大的进步伟大的发明,就都被扼杀了。我是学经济的,我的知识就是背在身上的田地。这次发售股票,好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找到一块水胆玛瑙,我怎么能不摩拳擦掌呢?”
  沈展平谈得很投入。在部里,人与人之间难得这样不隔心,他既然向一个女人提出,要她扮作未婚妻,便在感情上同这个女人很亲近了。
  “我觉得世界上有一种职业比学经济更适合你。”
  “什么职业?”
  “当律师。你这么雄辩,没理也能搅三分。”
  “你说错了。我最喜欢学经济了。人类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如何分配它,消耗它,用它做酵母,酿造出更雄厚的资产,这是一种驾驭财富和机遇的技术。它需要具备数学家的智慧,哲学家的思辨,军事家的果断,艺术家的灵感,也要有一点像傻女人……”
  “像傻女人?为什么不像一个聪明女人?”安琪娘莫名其妙。
  “聪明女人所具有的,男人都具有。傻女人有时只靠直觉。经济学家有时也只靠直觉。”沈展平很严肃地说。
  “瞧你把经济学家夸的!照你这样说,我也想做个经济学家了。”安琪娘半开玩笑地说。
  “你做不了。你知道你最适合于的职业是什么?”
  “是什么?这我还真没想过。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一天挺爱琢磨人。说吧,是什么?”安琪娘的好奇心被强烈地引逗起来。
  “当家庭妇女。只靠丈夫养着,当然这个丈夫必须爱你,还要有足够的钱。要有一个美丽的孩子,自己还需爱好文学和音乐……”沈展平沉吟着说。
  “噢,你是在讽刺我!”安琪娘警觉地叫唤起来。
  “不敢,我现在紧着巴结你还怕来不及呢!我只是运用一个经济学家的眼光,对你做了一个粗浅的分析。牛刀小试而已。”
  别以为对一个知识女性说当家庭妇女是侮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安琪娘太渴望能在家中全心全意照料美丽女儿。这实在是一种恭维。
  “谢谢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安琪娘垂下了眼帘。就是丈夫,也不曾这样深刻地洞穿过她的心扉。
  作为感情投资,沈展平觉得今晚耗费的时间已经足够了。“那咱们就这样说好了,星期天您同我一道去军长奶奶家。”
  “噢!我并没有答应你啊!这件事我还要回去问我丈夫。你知道,我是一个好女人。”

 
  上班的路上,吕不离碰到了沈展平。吕不离热情地招呼沈展平。
  “车来了,赶几步吧!”沈展平说着,不待回答,撒腿就跑。
  车站在车与他们之间。双方都紧张地向车站逼近。沈展平年轻的双腿像剪刀一样疾迅张合,把坚实的水泥路面夯得微微颤动。
  车没到站牌就停了,这给沈展平的追赶增加了困难,但他与车的距离也在迅速缩短,他已经看得清司机铁青的下颌。
  就在沈展平的长腿刚要插进车门的时候,车门像一本厚厚的书,响亮地合拢了。车踉跄着,发出老爷子咳嗽般的声响,缓慢地但是无可挽救地向前驶去……不知是感觉还是幻觉,沈展平看到铁青脸的下巴扭动了一下嘴角,现出一个很冷漠很残忍的微笑。
  机关真是惨害人机体的刽子手。也许是在没有任何准备动作的情况下,突然加速跑,沈展平觉得心脏变得大而薄,像一个空水囊,悬挂在西服的钮扣
  待喘息稍平,他才想起寻找吕不离。
  吕不离正沿着林荫道,稳定而悠闲地向他踱来。
  “那么远,跑是肯定赶不上的。怎么样,年轻人?对任何事情都要有明确的判断。我刚参加工作时,也曾这样不顾死活地追车,后来才发现,得不偿失。它引起的身体功能紊乱,至少要一个小时才能平复,这是一本外国刊物上说的。人何必要同自己过不去?早出来几分钟,什么都有了。现在时间还很早。完全不必这样仓皇。再说,就是迟到了,又能把我们怎么样?顺便说一句,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是一次没迟过到。最关键的是;公共汽车过几分钟就会来下一趟,这是雷打不动的,是事情的基本规律,所以,跑是一种谬误。”吕不离说着,友好地拍了一下沈展平的肩膀。他很少对人敞开心扉,这小伙子终日泡图书馆,感动了吕不离,才使他觉得孺子可教。

  •   因为怕人分心,吕不离另一手中托的饭盒啪地掉在地上。带饭盒上班是件很麻烦的事,翻了,洒汤,到吃饭时间找地方热,万一临时外出饭就得馊……带饭族越来越少,但吕不离始终不渝。饭盒有无可比拟的长处——省钱。随着通胀,(这是报刊上新近出现的对于通货膨胀一伺的缩略语)饭盒创造的价值越来越大。
      饭盒平展展地躺在地上,这在颠覆事故中要算大幸运,什么都没有溢撤,只是盖子颠掉了。于是喘息平定的沈展平看到有些凹凸的铝饭盒里,铺着僵硬如棍的白皮面,其上晨星般地缀着一些肉未。
      “小肉面。我就是爱吃家常饭。”吕不离解释说。
      这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沈展平不无悲哀地想,老吕的今天是否就是自己的明天?他也是毕业于名牌大学的图书馆系。沈展平俯身捞远饭盒。
      “凉吧?刚从电冰箱里取出来。双开门,大冷冻室。”老吕自豪地说。
      “您大约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不追汽车的?”沈展平托着饭盒问。
      “大约……有十年了吧?或许……十多年了吧?”吕不离眯起眼睛,仿佛远处有一个答案。
      “那么,我想对您说:从您不追车的那天起,您的心灵就开始衰老了。”饭盒确实很凉,沈展平的指骨感到针砭般的寒意。
      “你怎能把好心当作恶意!好,我未老先衰,不,是未衰先老。我并不怕老,我们这个国度,是讲究尊老的。能够提前得到别人的尊重,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我尊重事实。这辆车,你追了,我没有追。结果还不是一样,咱俩现在都乖乖等在车站上。”
      “不,不一样。”沈展平倔强地昂起头,城市清晨藏有汽油昧的风,吹起他柔软的额发,“我追赶了。虽然没坐上车,但我存在过希望。但您可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况且,只要有希望,就可能变成现实。假如我跑得更快一点,假如车上再多下来一位乘客,假如司机多一点同情心,假如……”
      “好了好了。我们不争啦。”吕不离接过饭盒,很有涵养地摆摆手指,“希望并不都是好东西,希望发财的人,买了股票,结果财没发成,命却丢了,正是不切实际的希望害了他们……”
      车来了。女司机开的车。如果你等了半天车才来,一般都是女人开的。沈展平挤出一条血路,护着吕不离,不单因为老吕年纪大,还因为他手里的饭盒,还有吕不离的话里让他看到一个缝隙。
      两人站定,沈展平说:“这么说,您对股票不抱希望?”
      “是的。”吕不离很肯定地说,“我是个务实的人。”
      “我是个务虚的人。”沈展平很想平静地笑笑,但他的内功修炼得还不到家,紧张而又小心翼翼地问,“您的话,我是否可以做这样的理解:您不打算购买这次的股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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