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夜晚，偶尔会响起一种古老的声音，由远而近，如沙尘暴冲散了狼群。但是人马厮杀、兵器碰撞的日月陨灭的时候，那些凄厉的声音就已经成为古战场的童话了。
我没去过新疆的沙漠，这个童话自听说就记在心上。多年前我在北方草原生活，黑夜里经常出没的鬼魂，几乎遮盖了我的整个童年。沙漠的童话，和我感受到的草原的黑夜不谋而合——那种并不遥远的神秘，使我不寒而栗，那就是我的痛苦原索——人和鬼原来是同一世界里的存在。
不同的只是人在地上，鬼在地下。
但是每一天鬼都在人待的地方游荡。我听到大人们说，太阳照耀我们，月亮照耀他们。我也变得虔诚起来，默祷太阳停留住，和小孩子一起睡下。但是太阳走了，黑夜来了。我心神不安。
然而人的生命就像旱地的草，只能长那么长，钐草刀忽闪一下，他们就轻飘飘地被风刮出去了。鬼却好像长生不灭。人们看见的鬼也比人长得高。
我想不好，白天和黑夜抗争了多少年，人和鬼抗争了多少岁月，人还是害怕黑夜，还是害怕鬼。人是万物之主吗？我姥姥说不是。喇叭里说是，说人定胜天。但是，人的力量和豪迈为什么坚持不到黑夜？坚持了也不能胜利。就不能胜一个、胜一回吗？不能。我姥姥说，胜一个、胜一回也得返回去，以后又变成不胜。
我们是有罪的吗？
我姥姥太老了，瘪着漏风的嘴，说从古到今，人都在制造麻烦，从生到死，人都在痛心哭泣，人的罪恶就在，就在这里——在她和我坐的地方？她颤抖着抻起袖头，擦一擦早已没有多少力气眨动的眼睛，一会儿有声一会儿无力地唱道：“天上的银河不断哟，是爱人流的泪……地上的黑水不绝哟，是爱人流的血……”这个从前的萨满，现在老得只剩下呼吸了。她唱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不确实，四散而去，我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这首充满哀痛的长调歌曲，在草原上像沙石一样流动，人们和我都习惯听她哼唱，就跟看一个老头鞣搓绵羊皮一样。
这也是年轻女人们爱唱的歌，她们坐在土炕上凝视远方，或者天快冷的时候，三个五个妇女围坐在枯草地上，铺展开皮布绳麻，为自己的孩子缝制棉衣呀皮袄呀靴子呀，都会唱起这支流传古旧的歌。在她们身旁跑来跑去玩闹的孩子，和更小一点的、扒扯她们的衣裳想吃奶的孩子，她们都有耐心唱给他们听，不管听懂没听懂，让孩子听到：人的不公正，造就了冤魂。这些事得告诉给小孩子，等他们长大了，再去告诉给他们的孩子。
旗里的人们为此愿望诚心祈祷。但是他们仍然不安，神不守舍。他们对自己的灵魂越来越感到恐惧。人们相信，这一生他们注定要经历这种苦难，这是灵魂的必由之路，然后，要么进天堂，要么下地狱。
他们祈祷的，正是他们害怕的。
黑夜告诉我，一张张凄苦的脸的故事，告诉我，苦难的冤魂从未停止过战争，他们注定要伴随着人类。人们在旷野听到的、看到的，就是他们不息的声身，那是他们在显灵。古战场上显灵的，就是这样一个个冤鬼。
我出生的这片草原，过去一直是血海沙场。那里的人们热爱白色，常用洁白的哈达表示：“我的真情，在这里了，请接下吧！”黑暗的日子太久了，白色就是曙光。可是，白色同样无法让人们得到永久的安宁，你看，小孩子随便用树杈划拉一下，就有一截白骨裸露出来……因此，太阳是最好的伙伴。“太阳一出来，亮呀亮堂堂啊！”从外边传到草原的这首歌，唱出了我们的心里话。可是太阳是会落下去的，太阳落下去，可怜的人们即被放逐了，黑暗吞没了他们，野兽肆虐，魑魅云集，大草原平静的草皮下掩蔽着深厚的罪孽渊源。偶尔沉静时，呃逆之声不绝于耳。
打仗的人们开始上场。
我没赶上真刀真枪对阵、决战的悲壮时代，只看见过几次小分队围剿里通外国、想颠覆共和国的几个人的零星战斗，和批斗地牧富反坏右现行反革命。到了深夜，正规军从我们房子前面的大马路通过，开到几十里外的北边。地方上组织起民兵、妇救队、少先队……我们的联防，就是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好人”挺起的血肉胸膛。后来，有一半人，甚至更多的人，把枪口调转过来，对准了同住一旗的人，新式战斗不倦地展开，竟也无往不胜。
歌是歌，人是人。人们再也顾不上唱那些麻烦的歌，（优美散文）也顾不上恋爱呀、死亡呀一类折磨人的事情。唱旧歌的人，随同旧歌一起被埋葬。有人解决现世，解决生存，跟着他，就是跟着革命。前世和来世压迫我们压迫得太久了，实在是没有缘由的事情。
地狱都是什么人该去呢？忧虑为什么缠绕我们，使我们双目清睁却看不见阳光下的黑命？我们的脸上为什么悲苦，我们的心灵为什么感到伤痛？我们的孪生兄弟为什么是忧虑而不是革命？为什么我们一直想找一个不革命的人来帮助我们的灵魂，为有一天能够解脱忧虑，让他抚摸我们可怜的头？
祈祷吧，罪孽深重的人。
泪眼朦胧中，却看见忧伤的神灵在对他微笑，丝毫没有抛弃他的意思，他顿时感激涕零。
但是，地球上正要消灭他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