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当我在word文档上打下这么一行字的时候，和林之行的聊天窗口突然弹了出来，隔着屏幕仿佛都能听见他戏谑的语气：“下个月我就要结婚了，一定要来捧场啊。”
我在电脑前愣了很久，脑中飞速地蹦出很多词句，在对话框中不停地输入删除，重复了好几遍，最后还是言简意赅地发出了一个“好”。
那边久久没有回应。
II
认识林之行已有三年多的时间了，我还是会常常想起第一次和他相遇的情景。
是怎么注意到他的呢?毫无疑问，是脸。他长着一张非常耐看的脸，微微塌陷的眼窝，挺拔的鼻梁，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一点细纹。那一天，他穿着一件黑夹克，衣领中隐隐露出里面的白衬衫，一口白牙朝我喊：“上车吗?”
如果非要追溯到我对他动心的那一刻，那么这一幕就是了。
等我到了公司，工作的间隙居然还会隐隐约约地想起他的脸，心下一边责怪自己真是肤浅到没边了，一边暗自庆幸今天起得晚，不然也不会搭上那辆出租车。
是的，那时的他还是一名出租车司机。
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算结束了。你知道，我也算暗恋过几个人，但对于我来说，表白这事实在太过于没谱，情啊爱啊这种事，一般也就在小说和电影里过过眼瘾。
对于自己能被谁爱上，更是想都不敢想。
III
但是林之行不一样。
我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的时候是他递给我一张彩票。
而更早之前，我曾让他在路边停车，而我下车到附近的福利彩票点买了十块钱的彩票。
等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原地等着，后面的喇叭声响个不停。我朝他抱歉地笑笑，“对不起。”
“没关系。”他说，“这么热衷买彩票?”
我本来可以用一句“嗯”来打发他的，事实上我正要这样做，但话到嘴边却慢慢变了：“嗯，也算是给自己一点期待吧。”
“祝你梦想成真。”
我坐在后座，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偷瞄他的侧脸，和他嘴唇翕合的样子。今天他穿了一件蓝色的衬衫，胸口绣了一个极具设计感的纹样，实在很衬他的身材。我不禁有些疑问，现在的出租车司机难道都有时尚门槛了吗?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啊，开过头了。”
没见过开过头还笑得这么开心的司机。
IV
下个月林之行就要结婚了。
这个念头始终挥之不去，搅得我心烦气躁，于是我关掉了word文档，那一瞬间，仿佛也将和他最初的回忆一起关掉了。
但这三年多来的一幕幕，怎么能说忘记就忘记?
第二天，他还是开着那辆出租车来接我，我刚把一只腿伸进去，就听到他的声音：“收到我的信息了吗?”
“嗯。”我低低地应了一声，那一刻，我的心里已经做好了某个重大的决定。而抬起头的时候，一张彩票已经伸到我面前了。
看到他递过来的那张彩票，我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譬如小时候父亲牵着我的手去买彩票，和那句：“别忘了要常常给自己一点期待。”
但也许父亲并不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有期待的，越是期待，反而伤的越重。
就像林之行总是说“祝你梦想成真”一样，这种话，千万不能当真。
V
我总是在想，如果没有那一天，乃至更久之前没有遇见林之行，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以为那一天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当我下了他的出租车，看到它一点点地在视线里消失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微微的惆怅。
甫一出电梯，跟我要好的HR姐姐就满面红光地跑来向我分享了一个好消息：总是一张严肃脸的上司被炒了，顶替他的人好像很有背景的样子。
鉴于我有好几次迟到都被上司抓了个现行，再这样下去难免年终奖不保，他被调走，对我来说终究是件好事。
只是我没料到这件好事还伴有惊吓的成分。当我看见他西装革履出现的时候，非要形容我那时候我表情，大概和刚刚买的彩票中奖了的感觉没什么两样。
他好像说了几句俏皮话，我没怎么听清楚，不过大家都在鼓掌，看来是个不赖的开场。和周围的同事打了一圈招呼，他来到我面前，“怎么样?是不是很吃惊?”
他伸出手与我的相握，“林书臣，今后请多多关照。”
我瞥见他挂在脖子上的员工身份牌，从上面看到了他的名字。
林之行。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好几遍。
VI
工作并没有因为林之行的到来而有所减少，甚至因为他，明显有更多人留下来加班了。当然，“更多人”里的绝大多数都是女性。
我原以为他来这里不过是玩玩而已，没想到他还挺专业，一口流利的英语听起来倒是挺唬人的。HR姐姐凑过来告诉我，他说的很多都是专业名词。
我觉得有些心虚，一边在心里腹诽着长得好看了不起啊，一边居然直接就在word文档中把它打了出来。
鬼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还不止一两次，美其名曰“领导视察”。
“夸我?”他清冽的嗓音怎么听都不会腻。
“不，这是为了激发顾客的逆反心理，从而产生消费欲望。”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你知道这次你负责的客户主要销售的产品是方便面吧。”他暗暗吃笑。
“嗯，这叫出奇制胜。”我继续一本正经。
“需不需要我号召所有同事向你学习?”
此刻的林之行靠得很近，近得我几乎都能感受到每一寸呼吸的流动。我抓紧了鼠标，整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他应该还在说些什么，但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衣料的摩擦声，硬盘转动的风扇声，办公室里的交头接耳，这些无一不在折磨着我。
“亲他!”脑海中蹦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VII
“今天不上班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我还是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曾几何时，我也想过要坐到副驾驶座去，但想了想这样偷看他就变得不那么方便，还是后座好一点。
但今后，也许他的出租车就要载着他的妻子了吧。
“你是经理，你说了算。”
可能林之行也觉察到了我的沉闷，于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我慢慢地刮着他给我的那张彩票，“谢”字刚冒头，我就把它放到了一边。
“中了吗?”我被他的问话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回答了一句：“没有。”
他踩了一脚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
“给我看看。”
于是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刮开剩下的部分，认真的样子就像是我第一次从父亲的手中接过还没刮开的彩票一样。最后，“谢谢惠顾”四个字清清楚楚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果然没有。”
我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至少我还能知道黄河是什么样子的。”说罢，他狠狠地踩了一脚油门。 我大概能想到林之行要带我去哪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逢周末，他都会开着那辆出租车来接我，我们穿梭过这个城市，去郊外野餐。听起来是不是有点不太可思议?两个大男人还搞这种小情调?但我们从事的是广告行业，性格里没有一点匪夷所思，怎么能做出让客户满意的方案?
当然，上面这些话都是林之行说的。正当我对这些话存疑，并向他提议多找几个人已经体会时，他很果断地拒绝了，原因是车太小坐不下。末了还补了一句：“记得做点菜带过来。”
那天是他第一次向我谈起他的家族，和他两个脾气古怪的父母。也许是郊外的空气实在好得过分，远处的山被雾霭笼罩着，脚下的草地青翠欲滴。我问出压在心底很久的疑问：“既然你能来上班，为什么要去开出租车?”
他看了我一眼，说，“从小我就被要求学这学那，上最好的高中，最好的大学……他们对我的期望很高。”说到这里，他问我：“有烟吗?”
上次招待客户时倒剩了一包，我翻出来递给他，他抽出一支点燃，动作熟稔。然而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抽烟。
林之行继续说：“所以，开出租车也算是对他们的一种反抗吧，虽然现在又掉进他们的手掌心了。”他的眼睛黯了黯，我居然从里面读出了一丝幽怨。
“不说这些了，吃菜吧。”我从包里拿出一些餐盒，在草地上铺了一层刚从超市买来的五彩斑斓的桌布。
“你的品味真可怕。”他在一旁指指点点，倒也乐得清闲。
很普通的家常菜，他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还挑剔，这张嘴真是一刻都不饶人。
我尝了几口，味道还不错，看来我的手艺还没有生疏。回溯我第一次做饭，还是父亲欠下巨额赌债刚走的那会儿，面对嗷嗷待哺的妹妹，我第一次拿起了锅铲，未来是什么样子，于我来说一点概念都没有。
看着林之行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想着这些，他大概不会知道吧。
IX
林之行经常在各个部门间组织聚会，他说联络同事感情有助于促进生产的繁荣与发展。
我冷冷地回他：“那些女同事看你的眼神简直就是想让你亲自促进她们的生产。”
等我意识到自己居然将林之行噎得没话说的时候，三杯酒下肚的我简直就要晕厥过去了。罪魁祸首还能是谁，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见他身旁多了两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场到KTV了。他唱歌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低低的，像是倾诉什么。
真好，真好啊，我的头还有些晕，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怀里的HR姐姐正和他一起唱到“爱情不停站，想开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突然我就有些受不了了。
是的，我吐了。所幸在此之前，我足够快地冲向了洗手间。
出去的时候，林之行正站在门口抽烟。那是我第二次见到他抽烟，烟雾缭绕着的他仿佛郊游时的远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见到我出来——也许是错觉吧，他紧锁着的眉头在那一瞬舒展开了，将烟摁灭在一旁的烟灰缸里。我突然想起，和他相处多多少少也快有两年了。
和林之行在一起的时间都过得太快。
也许是刚刚吐过的原因，没有一刻的我比现在更清楚我与他的不可能。除了性别，我们之间依然隔着一道天堑，且无法消弭。所以，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吧，默默地喜欢他，像之前所有的暗恋一样，只要耐心一点，等着等着，没准它就会自动消失。
X
我错了。林之行带我来的地方不是我们经常去郊游的那处草坪。
而是那座桥，一年前的某个晚上，我和他两个一起来的那座桥。
“一起出去吹吹风吧，里面的空气太闷了。”
我记得当时的他是这么说的。我还记得，那时他的领带已经被扯开，松松垮垮地挂着脖子上，林之行向来对自己的形象一丝不苟，偶尔这样，反而给他添了一些颓废的美感。
“闷的话你还抽烟。”我甩了甩手上还没干的水，跟着他走。
他开着那辆出租车，一路浩浩荡荡地朝前开去，我正要问他晚上喝酒了没有，他倒停了下来，“下车。”
我下了车，倚靠在桥上的栏杆，温柔晚风拂过我的脸，稍稍减少了一些呕吐过后的不适感。站在这座桥上，大半个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灯光简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璀璨。林之行站在我身后，轻轻地感叹了一句：“真美啊。”
我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
他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林书臣，你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我记得我好像点了点头，又好像没有。
但他的那声叹气我一直都记得，他说，“喜欢一个人真累啊。”
这我倒是比谁都清楚。
XI
“我们已经认识三年了。”当我下了车，和林之行一起倚靠在栏杆上的时候，他这么对我说。
准确说来，该是三年零十天，但他又怎么会记得。
“下个月我就要结婚了，想想这三年你居然还是一个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没有看我，只是望着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只是没遇到合适的而已，”我看了他一眼，“真是瞎操心。”
他还是没有看我，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眼光不要太高，办公室里就有几个条件不错的，我觉得很适合你。”
听了他的这些话，我有些不是滋味，平时也没见他多热衷于这种事，怎么这时候倒着急给我介绍起来了。
于是我赌气道：“我眼光就是高，只喜欢最优秀的。”
沉默了很久，他才终于转过头来看我，“我就是办公室最优秀的那个。”
不要脸。我继续赌气道：“那我就喜欢你了，怎么着吧。”
“没怎么着，”他忍住笑，“那我下个月就不结婚了。”
XII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所谓林之行将要结婚的消息，他只通知了我一个人。
但那时我愣在了原地，而林之行的脸已经在渐渐逼近了。他的舌头轻轻地舔着我的牙齿，然后一点点地撬开了我的嘴，口中逸入薄荷的香气。
顾不得和他温存，我急忙推开他，生怕此时有行人经过。这一切来得太快，我的脑中很乱，但一切线索都指向一个我曾殷切期待的结局。只是，太迟了。
我看着林之行，他的脸上还带着戏谑的笑，让我以为刚刚发生的事情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三年零十天，”他对我说，“林书臣，我没有白等。”
听起来是有些长的样子，尤其是彼此都在等着对方先说出口的时候。
但那又怎么样呢?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林之行，你转过身去。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XIII
我不会忘记父亲走之前躺在床上时的样子，他被讨债公司的人打得遍体鳞伤，全身没一块好肉，没两天就走了，剩下我和妹妹相依为命。
就像母亲难产而去的那天，父亲抱着我和妹妹一样。
警察来录口供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完全哭肿了，HR姐姐在一旁安慰我，让我好受了不少。
林之行从桥下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溺水而亡，哪怕当时的我马上拨打急救电话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我没有。
我看着林之行在桥下挣扎，然后慢慢地沉下去，直至再也看不见为止。他似乎在叫喊着什么，但我听不太清楚。恍惚中，我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父亲，他在一群棍棒中间，一边翻滚着，一边不断地求饶。
林氏集团。这是父亲最后留给我的讯息，而我也在他的床前发誓，一定要那些人付出代价。
“他说父母对他的期望太大，给了他很大压力，我没有拦住……”
当我看着闻讯赶来的林之行的父母，他们脸上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想到这里，我不禁在心里冷笑起来。
XIV
林之行死后的一个月，我当上了经理。凭我的能力，应付这个职位还是绰绰有余。
据说是林之行的父亲直接下的命令，看来在警察面前我没有白演那场戏。
而我的复仇，才刚刚开始。
忙碌的工作间隙，我再一次地打开了word文档，将里面所有和林之行有关的回忆统统删除干净，只留下了第一行字。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