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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幺娘

时间:2014-01-09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曾重荫  阅读:

  疯子幺娘

  村里大多数人都叫她陈疯子。

  我不,我叫她疯子幺娘。在村人面前这样叫,模糊我跟她、跟大众之间的关系。当着她面的时候,我只叫幺娘。省略前面两个字,表明我跟她的特殊关系。

  那些吊儿郎当的人故意冲幺娘大喊“疯子”时,幺娘是一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样子,恼羞成怒地捡起石块狠狠向他们砸去。

  幺娘疯的那年,我11岁,她25岁。

  之前,幺娘做了三年新媳妇。我跟姐去喝过喜酒。幺娘是半岩坡陈家的闺女,家里兄妹多,她排行老四。幺娘是迎亲队伍里最亮丽的角儿,上身穿印花大红灯草绒,下着蓝卡其布。在红红绿绿的床铺柜子、盆盆桶桶后面,幺娘享受着一辈子唯一一天的尊贵与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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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幺娘嫁给我吴幺叔,幺叔人老实,有病根儿,又黑又瘦。较之于幺娘的高挑秀美、活泼健康,,幺叔有点像武大郎。幺叔话语不多,但村里的红白喜事他都肯帮衬。舍得出力,平时还揽了些抬死人、搬石头、夯地基、整猪圈的粗重活。

  幺娘也是勤快人。嫁过来之后,喂了两槽猪,养了数十只小牲口,种了一坡地,家里弄得风生水起。三年新媳妇的时间里,幺娘生下了大妹和小弟。正月初,小弟就满两个月了。

  就是这一年,厄运悄悄地降临到幺娘身边。

  春后的一天,一只野猫子越过了墙干,纵身跳到了幺娘卧室的罩顶上,吓得幺娘尖声大叫,幺叔六神无主。邻居们跑过去看闹热,没想那野猫子是来使坏的。它爬上挑梁瞪起幽幽的眼神,凝望着幺娘,直看得她心里发毛。人们跟野猫子周旋半日,总算结果了它。幺娘爬上坡来,喊我们去吃野猫子肉。哥哥去了,回来说那野猫子剐皮煎了一大钵,好香!

  命运似乎在此埋下了一个伏笔。

  那时还是计划经济时代,时兴大集体劳动,村里男工妇女都要做工分挣口粮的。假日里我去劳动一天,可得1.5分,大人们是7、8分。幺娘好象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每天背一个牵一个娃儿就上坡。劳动时做得有头有脑,又爱说笑,漾着一身的喜气。

  跟幺娘一起出工的红,比幺娘大几岁,跳红歌舞时蹦得老高。人家背景好,父亲在外有工作,母亲精明能干。她本人能说会道,嫁的又是生产队里吃香的计分员。

  幺娘的出色她早就看不下去了!

  秋后的一天,人们在山上铲田边地皮,红阴阳怪气地骂起人来,但没有人搭理她。第二天,红再骂,没有提名点姓,也没有人搭理她。第三天,红变本加厉,骂完了祖宗八代又骂男女生殖器,骂得不堪入耳。幺娘听来听去,似觉不对,但还是忍了。红见无人搭理,骂得索然无趣,干脆就指指截截骂向幺娘所在的方位,骂向幺娘的头脸鼻子。幺娘实在忍不住了,接起招来。这一下山上闹热了。人们还没有见识过幺娘的口才,见幺娘也是招招进击,好似不相上下。幺娘和红摆开了阵势,两个都蹬起八字脚,双手叉腰,淫沫星子乱溅。红骂,臭婊子!烂婆娘!勾引我男人老娘不饶你……幺娘回敬她,谁稀罕你的臭男人!你抓屎敷脸脏不脏?……

  后来的几天,红继续挑战幺娘。幺娘骂得懒心无肠了,幺娘用竹筒灌了一竹筒屎尿,趁红骂得起兴时,幺娘猛地扑向她,把那竹筒屎尿扔到红的身上……当然,幺娘并没有胜利。红的老公、妹妹、表妹随即站拢,把幺娘打翻在地,扯落了幺娘几绺头发。姐看不下去了,她站出来为幺娘抱不平。姐对幺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只是搅了局,说了几句怕出人命的话,但幺娘已经觉得很安慰了。

  幺娘受伤了,是我姐和幺叔把她扶回家的。幺娘伤势很重,没有钱医治,只得靠自身的抵抗力慢慢恢复。开始那阵子,她抱头痛哭,呼天抢地。后来沉默寡言,足不出户。再后来,目光呆滞反应迟钝。最后是言语失常精神错乱。冬月的一天,幺娘披红着绿满山飞奔狂歌乱舞。她疯了!

  幺娘疯了,她的对手红多少还是有一些心惊。担心有人上门算账,红与她母亲早早作了安排。他们在暗中决定拉我父亲当挡箭牌,密送了一张证实幺娘与计分员苟且之事的纸条到村上,纸条内的证明人居然落我父亲的名字!之后,她们放出谣言,并亲自找上幺娘的前后两家人赔礼道歉,说她们不过是听信了谗言,气急之下才骂人的。

  将那张捏造的纸条把玩一阵后,个别乡村干部别出心裁,责令我父亲去吴幺叔家站高板凳交待!一天一夜后,见父亲“耍赖不认”,又以恐吓怒喝的方式逼我父亲给他们下跪叩头,悔罪认错!以此解幺娘亲属的恨,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疯了的幺娘,灵魂仿佛已经被人掏走。她时常穿着空荡荡的衣服,那种海青色的对襟子,甩着袖口,飘在风里,晃荡在田间地头、荒郊野外……人们说幺娘身上穿的是鬼皮,因为她胆大,常在乱坟岗上出没。

  幺娘疯的时候,小弟刚满周岁。幺娘就断了他的奶,胡乱地捡了些米泔菜叶敷衍他的辘辘饥肠。幺娘对小弟的无法下咽、嚎啕大哭表现得极不耐烦,他的屁股尖儿上没少留下幺娘的指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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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后的一个黄昏,幺娘恶作剧地抓起女儿的一条小腿倒立起来!甩了几个圈圈后,不顾女儿哇哇大哭,顺手把她扔进家门口的一块水田里。幸好隔壁有人看见及时救起,而整个过程中,幺娘笑得前仰后合……

  幺叔人老实,红的一番假意悔过、恶意构陷居然就消了他的气。惟余叹息,只说毁了,这个家彻底毁了!他辛酸地抹几把眼泪,要做工分养活家人,要当奶妈养育一双儿女,要求医问药为幺娘的疯癫四处奔忙……累啊!

  幺娘生日那天,我跟我姐瞒着大人偷偷去作客。暴雨如注,我们打着油纸伞悄悄溜进幺娘家的后腰檐屋。姐说,红的姑妈、表妹就住在幺娘隔壁,我们不要声张,免得遭人忌恨——况且,纸条一事还“梗塞’’在幺叔与我父亲之间,闹得很不愉快。

  幺叔咳嗽着,背一捆生柴进屋。我们帮忙生火弄饭。灶后尽是水凼凼,灶前也湿漉一片。火发不燃。发了好几次,浓烟中才委曲地吐出一点火舌。大妹和小弟光着脚丫,拖着脏兮兮的裤子,一步一个趔趄,哇哇嚎哭。幺叔从火炕楼上取下一刀头腊肉,放进潲水里刮洗一阵,煮进锅里,算是待客的最高礼遇。

  吃饭的时候,幺娘回来了,她盛一碗汤汤水水,喝得唏哩哗啦。还用脏兮兮的手,特意为我和姐姐夹了几块肉。

  过去那个羞涩矜持的幺娘死了。说话放肆无忌,鸡巴球卵子的出口成脏。在人堆中大胆张狂,撒屎撒尿就地下蹲,月经来了也不收拾。还在男人面前脱裤子,打光胴胴……

  这样的时刻,我和姐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多看一眼,我们就逃离不了一场瘟疫的蔓延。我们几步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狠狠地骂幺娘。

  幺娘常常在我们放学的路上瞎溜。随心所欲地用稀泥或石子撒人,乱骂,吓得那些同学屁滚尿流。对我却是一个例外,幺娘不打骂我。相反,还把山上摘来的斑鸠果无花果给我吃。她眼里滚动着两束暖暖的波光,只在人声散尽后向我出示。

  病情好点的时候,幺娘满坡满岭去捡废纸盒、易拉罐,、塑料袋及其他废品,堆放到一定数量后,再背上街去。有时,幺娘也砍一根小杂树、楠竹什么的,扛在肩上跟大家去赶场。

  那年深秋,幺叔结核病又犯了。家里没积蓄,日常开支都恼火,哪有钱治病。节骨眼儿上,幺娘居然还跟家人玩失踪。找了幺娘几趟无果而返,幺叔垂头丧气。天知道,幺娘去了哪里?直到第五日黄昏,才有人从县城回来,说在滨江路上撞见过幺娘。

  家人这才赶往县城。去城里的亲戚那里打听,都说没看见。通城转来转去,才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发现了幺娘。她嘴里啃着烂苹果,手里握着两个脏兮兮的老面馒头,肩上扛着一只石棉口袋,里面已经捡了不少废品。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幺叔气恼地埋怨,为啥跑到城头来了?幺娘支吾了半天,像个出错了的孩子。忽而又突兀地冒出一句:

  “哈求——不是——来——找你——呐——姐,弄——药——给——你——”

  一句语法混乱的话,只有幺叔听懂了,幺娘是来城里找人帮他弄药。幺叔有个二姐在城里,曾经在医院当护士,早退休了。幺娘是不是想去找她?但幺娘记忆中的二姐家,今已拆迁。物是人非了。

  一位扫街的嫂子说,幺娘天天都在她扫的那段街面上转悠,到处捡垃圾,捡好了还晓得拿去卖。嫂子还说,幺娘每天都去那家吉康大药房,摸一把乱糟糟的零钞出来,嚷着要买药。问她给谁买?她含混不清地说给他……人们见她精神有问题,不卖给她,她就给人家下跪,哭求,说给我一点吧,救救他吧。药房里的人关门了,吆喝她,撵她走,她还一步三回头地坚持说,给我一点吧,我要救他……唉,这个病人啊,她都那样了,还想去救谁哦?

  生产队里有办红白喜事的,都能撞见幺娘的身影。幺叔在那里相帮,幺娘也去。她不想白吃的,就以帮忙收拾碗筷的名义入场。不过总是做不彻底。没有人欢迎她,幺娘是不请自来。为主人家很快拉开场子,又唱又跳,又哭又闹。有时笑得不可收拾,有时又哭得天地动容。哭的时候,幺娘入戏最深,哭着哭着就劝不住自己了。

  1992年夏天,幺娘的大女儿福英不幸夭折了。她是在外面做工时意外出事的。

  幺娘一直被蒙在鼓里。她依然天天抬根小板凳、端个小箩筐坐在场坝边,晃悠悠地唱那首老掉牙了的《摇篮曲》,一边唱,一边做鞋垫,绣枕套或罩沿,看管屋背后那两棵柏树。她在为女儿准备嫁妆呢。这样的时刻,幺娘恍若能把涣散的心神收束拢来。

  几个月后,幺娘还是在道听途说中得知女儿的事了。似梦非梦的噩耗,让幺娘似梦非梦地哭。终于找到了女儿的坟头,确信她已经去了天国,幺娘大放悲声,仰天恸哭。后来的日子,幺娘隔三差五地去那坟头睡一宿。一个有月的夜晚,她把给女儿置办的嫁妆悉数烧给了她。没有人劝幺娘,人们不相信一个疯子的眼泪是真的。

  幺叔有肺结核,这次因女儿的不幸加重了他的病情。他一夜之间生出了好多白发。幺叔一天天地不能下地劳动了。

  在贯穿幺娘大半生的疯癫里,幺娘还晓得土地的金贵。幺娘学着男人,在自家的责任田里伺弄。

  那天我上岩的时候,幺娘正在田里忙活。她的半身湿透了,脸上沾满稀泥。幺娘点头哈腰地数数稻秧,又毕恭毕敬地躬身下去。眼晴落在了水田里,还是栽插不正。

  我站了很久幺娘都没有发现。好不容易抬起头来。她先是怔怔地看我,然后,喜出望外地唤我三姐。矮了一个辈份相称,我受用起来很是羞愧。

  2005年3月,我父亲病故。出殡的前一天,幺娘就来哭,哭得比我们还伤心。幺娘抱着我父亲的棺木,摇头晃脑,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我反过来安慰幺娘,人死如灯灭。哭坏了身子没人照看你。发丧的时候,幺娘也哭,长声吆吆的。幺娘扶着棺木,左一声哥,右一声哥,送了一程又一程。

  三年后的那个春节,幺叔病重,我到幺叔家劝他人院,希望他儿子支持。幺娘躲在一间黑屋里神情黯然,头耷拉在一边,脸色乌青得像要下雨。我给了幺叔200元钱,希望他买点鸡蛋补身子。幺娘几步窜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握了又握,摸了又摸,舍不得放开。

  好不容易,幺叔才答应跟我们一起进城,接受治疗。但元霄节前,幺叔终是无药可救撒手人寰了!

  幺娘哭得摇天撼地,几个晚上没合眼,每晚都在老屋陪幺叔。摇他不醒,又开始骂骂咧咧。

  幺叔上山去了,幺娘担当了儿女的角色,披麻带孝,去培土,去叩头。没有人管她。痛到极深或极浅,也没有人过问。以后的日子,幺娘隔三差五地哭。在家里、在坟头、在山边、在路旁,那种无人间津的哭,无关他人痛痒的哭,人们一概归结为疯子的哭。

  人们常说笑比哭好。可从人类的宿命来看,欢乐是表象的和短暂的,悲伤愁苦才是本质。疯子幺娘的哭声里,越到后来越没有感觉,越趋于寂静——没有仇恨,没有怨言,没有任何苛求,甚或,连对自己命运的悲鸣都没有了。恍若,仅存一种对古老仪式的迷恋……

  儿媳们打工去了。幺娘时常孤独着身影,仍在地里刨食。跟蛐蛐们唱歌,跟雀雀们说话,跟草尖上的露珠们一起落泪。日子长了,反倒安静了下来,似觉大半生都只是一个荒唐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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