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睁大眼睛看着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我是这么奇怪的小孩,但是你妈妈了解我家的情况,她轻轻地拍了拍你的头:“墨北,别那么没礼貌。”
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吧,从那之后你每天早晨都会在我奶奶家门口扯起喉咙喊:“林自语,上学去啦!”
从临安路到我们的学校要经过一个废弃的火车站,每天下午放学之后我们都会顺着那段已经不通车的铁轨走上一会儿,路边有不知名的植物和野花,夕阳在铁轨的尽头映红了整个天空。
你说你长大之后想当科学家,你问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我说,我最大的愿望是赶快长大,离开这个让我不快乐的地方。
我没有告诉你,曾经一度,我最大的愿望,是死。
[四]
时光犹如一条回不了头的河流,在湍急的河水中,我们静静地长大了。
你一直都不是认真读书的好学生,升入初中的时候我进入实验班,你在我隔壁的普通班,你妈妈拿我来教育你,你却满不在乎地说:“我这不是给家里省钱嘛。”
实验班的学费比普通班多八百块钱,www.haiyawenxue.com 奶奶打电话叫爸爸过来商量学费的事情,这几年中他很少来看我,有时匆匆忙忙来,坐不到半个小时又急匆匆地走了。
这突然多出来的八百块钱对于别人家来说也许并不算什么,可是却让我头疼。
我太讨厌那种伸手去索要的姿态,那个姿态让我觉得自己羞耻极了。
爸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昏暗的灯光下,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像个弹簧一样从板凳上弹起来,我轻声说:“爸,你不用为难,我自己想想办法。”
其实哪里有什么办法,只能给妈妈打电话,那个她留给我的陌生号码,她跟我说“有事就打这个电话”,可是在这些年里我是真的一次都没有打过。
我握着话筒犹豫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摁下了那几个数字。
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明白,不要跟钱赌气,就算有人用钱扔我,我
也会蹲下去一张一张地捡起来,与饥饿,寒冷,没钱交学费这些事情相比,一点点自尊并不算什么。
很快地我就收到了妈妈寄来的那笔钱,那天晚上我在临安路街角的马路边坐了很久很久。
夏天的夜空缀满繁星,树上有蝉鸣,我在一片聒噪喧哗之中只听见自己孤单的心跳声。
你跑过来在我的身边坐下,你已经长得很高了,脖子上的喉结也微微凸出了,你轻声问我:“你搞定了吗?”
彼时,你已经完全搞清楚了我家的状况,第一次听说我后妈打我的时候你目瞪口呆地说:“怎么会有那么恶毒的女人。”
你生长在幸福和乐的家庭,自然无法理解我之前遭遇的那些流离失所。
在这个静谧的夜晚,我的内心却有汹涌而至的悲伤,你叹了口气:“以后会好起来的。”
我望着你,轻轻地笑,年少时候的安慰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言语是苍白无力的,可是你也不知道还能为我做些什么。
我轻轻地把头靠在你的肩膀上,你的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紧接着你整个人都僵硬了。
我轻声说:“墨北,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知道我将来一定要离开临安路,所以用功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我像一个古代的秀才,满脑子都是考取功名,展翅高飞,离开自出生开始就从来没有人善待过我的这片土地。
如果我走了,你会是我唯一想念的人。
你沉默了很久很久,在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是在那个夜晚,是我那番话改变了你,你从一个懵懂无知,日日嬉戏玩耍的孩子蜕变为深夜在台灯底下征战题海的少年。
或许,你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爱我,又或许比那更早吧,早在我用石头扔你家的柿子,你顺着傍晚落日的余晖看向我的那一眼开始?
只是那个时候,我们都不明白什么是爱情。
初中三年,你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你又长高了,声音也变得浑厚低沉,你穿着蓝色的校服走在人群里的样子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更让你想不到的是,你原来那么聪明,只要稍微努力一点,就成了让老师啧啧称赞的好学生。
开始有女孩子给你写信,用词大胆直接,落款铿锵有力,触目惊心的感叹句:我就是喜欢你!
你从不对我说这些,我们依然像儿时那样放学之后会在铁轨上走一段,那些不知名的植物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盛衰枯荣之中也见证了我们的年年岁岁。
初中毕业的时候,你说,要一直在一起啊。
你那句话没有主语,可是我却听懂了你的意思,然而我只是笑笑,不言不语
[五]
因为我知道,我们不可能一直在一起。
八月末的时候奶奶家迎来了不速之客,自我五岁与她在法院门口分别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女人,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推开门看到她的那一刻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还是个美人。
她一看到我就红了眼睛,眼泪一行行地往下落,哽咽了半天都叫不出我的名字,最后还是我先坦然地叫了她一声:“妈,你来了。”
多年前,无数个蒙在被子里,咬牙切齿地跟自己说不可以哭的夜晚,唯一的祈祷就是有人能把我带走,可是我一直等,却一直失望,渐渐地,变灰了心,再也不去做梦。
没想到居然居然真的等到了这一天。
妈妈轻声问我:“愿不愿意跟妈妈一起住?”
第二天早上,我敲开了你家的门,你穿着宽大的白色衬衣,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你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我便抢先将那个让我兴奋的消息告知了你。
“墨北,我要走了,我妈妈来接我了。”
你呆呆地看着我,原本在揉眼睛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你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甚至忘记了眨眼。
僵持了好久好久,我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了,我问你:“墨北,你不为我高兴吗?”
我以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应该会为我感到高兴,我等了那么久,压抑了那么久,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离开临安路,离开那个陈旧的木阁楼,离开对我漠不关心的奶奶,离开懦弱无能的父亲,离开凶神恶煞的后妈。
我终于不必再寄人篱下,不必再察言观色地过日子,不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你偏着头看了我很久,最后你问我:“什么时候走?”
我们只有一天相处的时间了,我们坐下来忽然发现这一天的时光不知道要如何度过,似乎做什么都来不及,做什么都像是将这一天草草打发了。
我们沿着临安路走了好几遍,这里有我们少年时代所有的回忆,尽管对于我来说并不是那么快乐,但因为这些回忆里有你,所以我依然觉得值得珍惜。
你穿白色的球鞋,你说起曾经的那个夜晚,你去奶奶家敲门,奶奶说我还没有回去,你心急火燎地四处找我。
最后,你在街角那个绿色的邮筒边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白色的影子。
你看见我靠着邮筒,只留给你一个势单力薄的孤独背影。
你说那是你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酸,什么叫心疼。
我静静地听你说着这些话,我渐渐明白了一件事,这些年的共处沉淀下来的并不仅仅只是年少的友谊,在某一个时间段之后,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看着你的眼睛,它仍然像我初见你时那般透彻清亮,我的脸映在你的瞳孔中是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
在那段废旧的铁轨上,我从你的身后抱住你,植物丛中飞出明明灭灭的萤火虫,我知道,以后我也许再也不会看到这样的景色。
你轻声说:“自语,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大学再见了。”
你还说:“也许这只是你一生中最为平凡的一个夜晚,但我却要依靠它再过很多年。”
我不准你回头,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哭了。
有人说,一个人的眼泪有多少,她心里面纯真柔软的角落就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