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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荡的正午

时间:2018-01-07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陈继明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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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虎的家在学校的东北角,出了校门先向东,斜穿镇子,再沿唐渠西岸径直向北,骑半小时车子后穿过唐渠二桥,又要沿唐渠东岸骑半小时车子。每次放学后,随着一大半人流向东拐去时,秀虎心里总有些别别扭扭,抬眼望去,东边的景物似乎全都打了卷儿,变了形,没有丝毫吸引力。西边则大不相同,开阔的田野,遥远的地平线,圆顶的清真寺,四四方方的老房子,孤零零的脚手架,一切都是风清月白的样子。秀虎常会问自己,我家为什么就不在西边呢?其实秀虎真正要问的是:我喜欢的那几个女生,陈爱静、李苗苗、候明芳等人,为什么偏偏都住在学校西边?何况今天是本学期的最后一天,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暑假,整整五十天时间秀虎将见不到这些人的影子了。

到了唐渠西岸,秀虎立好车子,转过身,要等同一个村子的学良过来,两个人结伴回家。接近中午,太阳还不是一天中最毒的时候,唐渠水已经热腾腾的,土腥味儿蓬勃上升,像灰尘的味道,除了明显的腥,还有隐隐的酸和咸,令人头昏脑涨。秀虎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后突然生出一个冲动,带着学良去干一件平常不敢干的事情,一时又想不出有什么好干的,心里嘀咕,起码不是急着回家这种无聊透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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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院门口,刚才经过时还冷冷清清,此刻却有一堆脑袋。秀虎想,是不是自己的同学?这伙人打算男男女女看一场电影再回家过暑假吗?有没有喜欢的女生在里面?秀虎重新骑上车子,疯狂地蹬向西边。靠近电影院广场的一瞬间,秀虎猛地捏住车闸,顺势折过车头,动作潇洒极了。妈的,几个小鲜肉,初一学生已经这么大胆!秀虎心里正在感叹,一个傻傻的笑容向他靠近过来,他不抬头也知道是学良。不知为什么,小鲜肉们天真的样子,加上学良傻笑的样子,令秀虎突然伤心不已,秀虎发觉自己过早地长大了,比学良和那伙小鲜肉大了许多。正是这个瞬间秀虎想起了一句话:“唐渠已经淹不住心了!”秀虎和学良近来在唐渠里游泳时再三重复过这句话。大人们很喜欢这么说,意思不言自明:唐渠太窄,随便耍耍可以,真正要游泳,还得找黄河。黄河在唐渠以东,并不远,如果有城市那样的楼房,站在楼顶应该能看见。唐渠是一千多年前的唐人挖成的,从黄河里引水,用于灌溉。这一段黄河向北流,唐渠则相反,先向西,再向南。

“怎么办,回家?”秀虎问。

  • “你说。”在校外,学良习惯听秀虎的。

    秀虎假惺惺地抬头看看天。

    “游泳?”学良抢先问。

    “唐渠早淹不住心了!”秀虎说。

    “那就,黄河呗。”学良的声音变小了。

    “说话算数?”秀虎问。

    “你敢我就敢!”学良说。

    两人沿着笔直的唐渠向南骑了五六分钟,过了唐渠三桥,向正东方向又骑了近十分钟,就看见仿佛侧身而卧的黄河了。黄河是河,唐渠是渠,到底大不相同。东岸和西岸俨然像两个世界,看上去几乎有些势不两立。秀虎把目光从东岸缓缓拉回来,用担忧的眼神看看学良。这眼神让学良想起了另一个人,秀虎的爸爸。父子二人看人的眼神真是太像了,标准的把人看扁的眼神。“你敢我就敢!”学良心里很不服气,嗓门很大。秀虎怪怪地一笑,盯着学良的眼睛说:“你不觉得这儿太宽吗?”秀虎推着车子继续向北边走去,看架势要去找窄一些的河段。学良跟过去时又不能不佩服秀虎了,佩服秀虎此人到底厉害,有冒失的时候,常常也很冷静。随后学良换个角度想,我的学习总比他强,他的作业总得我帮忙吧!学良想起刚刚学过的地理课本上讲过,黄河一出青铜峡,不再向东流,而是向北,流入内蒙古再向东,再向南,最后向东直奔大海,形成了著名的河套平原,于是学良大声问秀虎:“喂,你说黄河现在为什么向北流?”秀虎故意乱说:“撒尿也有朝天的时候,你说为什么?”很快就找到了较窄的河段,比宽处至少窄了一半。再往前就是新落成的黄河大桥,大桥的两端由高向低渐次降落,隐没在无边无际的稻田里了。

    “这儿怎么样?”秀虎问。

    “没问题喽。”学良答。

    3

    黄河两岸都有漂亮的林带,不宽,但长,黄河一样长。林子以白杨树为主,全都高耸入云。其次便是绿色的柳树和灰色的沙枣树了。秀虎把车子靠在一棵较小的白杨树上,开始脱衣服。衣服放在哪儿?秀虎四下里望了望,心想,不必担心,可以把衣服和书包一并挂在车把上。学良立好车子,先去林子边上,对着稻田那边的蓝天撒尿,手上一抖一抖。秀虎看一眼学良,笑了笑,故意走过去靠在学良边上,也朝着高空撒尿,两个人开始比赛,谁尿得更高。学良早早退出比赛,去脱衣服。秀虎尿完,先下了河,一入水就知道,黄河到底是黄河,哪怕在浅浅的岸边,水流也很不客气,带着逼人就范的力量。秀虎抓住一丛被河水压斜的芦苇,心想,早知道唐渠和黄河不同,但区别在哪里,不下水还真的说不清,扑向身体的每一滴水都在表明,黄河是黄河,不是唐渠。“唐渠已经淹不住心了!”现在看来这话真有些不自量力,而且很矫情。秀虎严肃地打量着河东岸,抵制着来自东岸的淡淡的敌意,目光从南边徐徐移向北边。秀虎知道,顺着激流游过去,上岸的地点肯定不在正對面,而在接近大桥的某个角落。学良随后也下了水,大半个身子陷进水里后,他急忙停下来,打算等秀虎带头。学良脸上变得火辣辣的,他立即明白,正午的热风贴着柔软的河面吹过来,热度虽有减弱,却通过波浪的频频折射,近距离地扑打着脸。

    勇敢地游过去还是乖乖回唐渠? 秀虎暗暗问自己。不过,在做出明确回答之前,秀虎已经松开手中的芦苇,借着水流的推力轻轻荡出去了。一眨眼就游了十几米,秀虎想,刚才幸亏没打退堂鼓,黄河是用来游的,不是用来看的。顺着稳健的水流游过去,身体轻得像鱼一样,感受真是美妙极了。秀虎完全可以游得更快一些,只是为了迁就学良才特意放慢了速度。学良的感觉也很好,轻松自如,信心十足,始终跟在秀虎的身后。学良的泳姿和秀虎也是一模一样,都是这一带平原上最常见的泳姿,单一的看不见的狗刨,很像鸭子凫水,看上去平平静静,底下却是手刨脚蹬,一派忙乱。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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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近河中央,情形变得复杂了,游了半天,东岸那些树没有变大反而变小了,极像课文里的插图。紧接着眼里只剩下白色浪花,生生灭灭的白,无穷无尽的白。东岸没了,东岸完全消失了。快快回头一看,西岸也没了。好像两边的岸都掉下去了,只剩下一条没岸的大河,高高地悬在空中。这个错觉令秀虎心里一惊,身体立刻重了几倍,直往下沉。妈的,慌个屁!秀虎急忙骂自己。这一骂相当管用,身体稳住了,浮起来,回到水面。秀虎想,我都这样,学良行吗?秀虎回头找到了学良,想对学良大喊一声,嗓子眼发干,发不出丝毫声音,故意喝了一口水,咽下去,润了润嗓子,再喊:“别看前面,只管游!”学良听见了,知道秀虎此刻有多么紧张,想大声回答;“我没事,别管我!”同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倒不是因为嗓子眼发干,而是实在顾不上,怕说话分心。

    秀虎没听见学良的回答,扫一眼身后,一缕头发遮住了眼睛,头发缝里滑过一个小黑点,这才放心了。给好学生学良做榜样,让学良以后考进清华北大,给村子争光,这个故意强调的念头令秀虎精神倍增,双臂的划动重新变得沉着有力。只是不知不觉恶心起来,仿佛四周都是脏水,无边无际的脏水。闷头又游了几分钟,忍不住看向远处,终于又有了岸,岸回来了,如一根松驰的琴弦,在风中飘荡。但是,恰在此时秀虎确切地想到了死。原因是,死的距离比岸的距离更近。比较起来,死更可靠一些。死是一件及时出现的礼物。死就死吧,秀虎听见了这个声音,很委屈,很倔强,有横下心交出自己的味道。死,说来就来,如一张网,从极近极近的高处落下来,像是从高处来,又像是原本就在身体里。束手就擒的秀虎看见了人世间最后一样东西:镇上的电影院。准确地说,是电影院的尖顶。电影院原先是政府礼堂,有好看的尖顶,每天早晨秀虎骑车子从唐渠西岸拐进镇子时,首先看见的就是电影院的尖顶。尖顶附近的天空像一张大大的脸,如果是晴天,再加上几抹微云,就有那么一种微笑,少到极限的微笑,似乎更接近冷酷和无情。此刻那种微笑却很温暖,只剩温暖,而且近在眼前,就在十米之外。紧接着秀虎又看见了一个情景,如同中了尖顶的暗算:像爸爸那么老的秀虎和像妈妈那么老的候明芳,两人手拉手,笑容满面,正款款走向电影院。是候明芳而不是秀虎此前更喜欢的李苗苗或陈爱静,这很奇怪。候明芳也漂亮,只是肤色偏黑,秀虎曾经有些嫌弃的。“还没和候明芳看过一场电影!”这个声音之后秀虎的求生愿望有了复苏的迹象。又坚持了几分钟,岸和岸后面的山慷慨地凸出水面,像一把大椅子,安放在天和地之间。还有树,高高的白杨树,矮矮的柳树,更矮的沙枣树,各是各,很好辨认。学良呢?差点把他忘了。秀虎赶紧回头找小黑点,竟没找到。

    “学良!”秀虎喊。

    这一喊,小黑点隐隐冒出水面。

    “救命!”学良喊。

    学良的声音虚弱极了,令秀虎不能不打起精神。

    秀虎大声喊:“等我!”

    秀虎一眨眼就游到学良身边。

    学良看见秀虎的影子后,身体一纵,扑向秀虎。学良的两只胳膊,蚂蟥一样灵活地缠住了秀虎的脖子,而且,学良使出全部力量向下摁着秀虎,意志明确地要把秀虎摁进更深的地方。和学良一同急速下坠的过程中,秀虎觉得整条黄河,整个世界,包括学校、镇子和电影院,一律压在头上面。秀虎紧张极了,试图推开学良,死活推不开,只好狠狠地掐了学良一把。学良并没有感到丝毫疼痛,不过,学良略微明白,秀虎用手语给自己说了一句话,一句很重要很重要的话,学良的脑子马上变清醒了,想起了救人者和被救者一同淹死的例子,原因就是被救者死死抱住救人者不放。学良实在不想松开秀虎的脖子,但还是松开了,狠着心松开了。学良心里的顽固仍然在,变成迟迟不愿散开的一个梦。稍后,绝望的学良发现自己的一只手在秀虎手里,自己的双脚也正熟练地配合着秀虎。两人以惊人的一致性踩着水,又像是被谁托举着,毫无阻拦地回到亮堂堂的水面。从下到上像一条垂直的甬道,底下是无底的苦涩的黑暗,上面是满溢的香甜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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