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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覆故人书

时间:2016-05-21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南子  阅读:

  (一)那大抵,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一九二五年冬,我前往上海监狱医院探望顾伯兮。他脸上肉已瘦尽了,转头望向我,呆滞的神情微微诧异,却不说话。

  我将那方染血的手帕交予他,他颤抖着接过,目光有瞬间的怔忡,良久后,才哑声道:“你……见过书儿。”语气笃定。

  我点头,他便突兀一笑。这笑撕扯他的胸腔,惹得他不停咳嗽,咳到最后,终于涨红了脸:“你见过她,她……”

  顾伯兮忽然问不下去了,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我有些动容,走过去,替他掖了掖被角。

  是的,我见过尹书小姐,在不久前,宝成裕记银楼门口。

  •   那大抵,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二)迟早有一日,她将展翅飞离我卑微的国度

      印象中,尹书小姐总是优雅尊贵的。

      她七岁时,随父亲从遥远的澳洲回国,当即便住进了大东门洋式的大房子里。而我,则随父亲进入尹家,学习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下人。

      父亲熟知尹家琐碎事务,平日里负责照顾尹书小姐的生活起居。可他年岁渐渐大了,少不得把我拎出来。

      那年的冬日格外冷,我拿着笤帚打扫庭院,扫着扫着,身后灰中掺白的雪已堆得老高。我环顾四望,瞧见没人,顿时玩心大起,蹲下身堆雪人。

      雪人并未堆成,我的手倒被冻得通红。

      我愤愤不平地捧起那不成形的“头”,顺势朝远处一扔,竟砸到一个人。她很小,戴着复古的圆顶毛呢帽,软软的黑发披散在肩上,眼神明亮。

      我从没见过她,但直觉提醒我,我闯祸了。

      球形的雪在她衣领处碎落,不少冰碴子化水渗进米色的毛衣,冻得她打了个哆嗦。我慌忙跑过去,想在父亲发现这事之前息事宁人。

      可出乎我的意料,想象中高傲的斥责并未落下,她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领口,声音缓慢而悦耳:“这就是雪吗?”

      这声音带着些许激动和欣喜,仿佛先前的闹剧不过是大自然温柔的亲吻。

      我定在原地,不自然道:“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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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长到七岁,从没见过雪。”她忽然蹲下,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手从手套里滑出来,飞速碰了碰地上残存的几片洁白,“真好看。”

      乡下人进城似的赞叹语气,却不叫人觉得违和。我杵在那儿,彻底忘了自己原先的打算,直到父亲气喘吁吁跑来,既慌张又恭敬地唤她:“佩妮小姐,快起来,要冻到了。”

      我猛然醒悟,她便是我今后的主人。

      尹书小姐原没有中文名字,所以父亲在“卸任”前,一直称呼她为“佩妮”。

      尹书小姐在那以后果真感染了风寒,不得不卧床半个月。她醒来那日阳光正好,我拎着热水壶路过她静坐的落地窗前,金色漫洒将玻璃上的花纹一同带到木地板上,将她映衬得宛如一只开屏孔雀。

      我忽而有种错觉,迟早有一日,她也将如这样的鸟儿一般,展翅飞离我卑微的国度。

      不久之后,她告诉我,她有中文名字了,但还是不想读书。她的父亲极宠爱她,很快便花高价钱送她入了历史悠久的美国基督教中学。

      而我,终于担任起接送她出行的任务。

      (三)我深知,这是一场博弈

      中学时代的她十分活泼,似是十分适应洋式教学。但当我打下车窗,看见那穿着一袭白色婚纱的少女如缥缈的薄雾向我奔来时,神经仍是难以遏制地跳了一下。

      尹书小姐长大了,亭亭玉立,姿态优雅。

      她动作娴熟地上车后,我正想关门,却见到不远处拎着大包小包的男生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赶。我转头,等她示意,她却狡黠地弯了嘴角:“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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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免朝那边望了眼,都是身材颀长、容貌俊朗的青年,可惜气质差了许多。其中一人身上负担最重,目光更是炽热。

      我深吸一口气,踩下油门。

      回到家,尹书小姐笑了许久。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我才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尹书小姐的父亲准备给她订婚了。

      时下,富人家的女孩子,中学毕业后不去外国留学,便要结婚。她还没做好出国深造的准备,只能被迫订婚。

      在学校里,像她这样美丽的贵女,自然备受男生追捧,何况那之中,还有她的未婚夫,同样是富家子弟的艾伯德。她不过上演一出话剧,他也要鞍前马后地跟着她。

  •   我想起那日他的狼狈,心中不免欢喜。

      但……也难免失落。

      尔后,车子的后座便多了一人。艾伯德身上有种法式浪漫,总喜欢极尽所能地讨尹书小姐欢心,他也如愿以偿,常能使小姐开怀。

      我随他们去挑选婚纱,一身雪白的小姐从试衣间里出来时,艾伯德的眸子霎时亮得惊人。

      小姐微微撇嘴,忽然在走到半途时崴了脚。

      我还未及赶过去,艾伯德便早已慌里慌张地来到她跟前,蹲下身为她检查,甚至为她系好鞋带。她自始至终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看他,目光微寒。

      他们的关系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鸿沟硬生生撕裂。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我知道,这场订婚仪式将无疾而终。

      很快,尹书小姐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里,绝食以示抗议。我透过雕刻着精美花纹的蓝绿色玻璃,还能瞧见她越发忧郁的侧影。

      我想去找她父亲说情,可我失败了。

      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人才品貌,艾伯德都是位百里挑一的好夫婿,尹书小姐没有理由拒绝。

      冷战进入白热化状态,我偷偷在外面买了可口小吃准备“暗度陈仓”,但我没想到,还不等我爬上那座小洋楼的窗台,她却自己打开了窗户。尹书小姐低头看见我,憔悴的神色一扫而空,她道:“裴深,我知道你不会跟父亲说。你让开些。”

      窗台离地面不算低,下面是绿油油的草坪。

      我猛然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却来不及阻止。我只能眼睁睁看她一跃而下,飞扬的白色裙摆犹如坠落天际的云朵。

      她落地,就势一滚,血色便蔓延开来。

      我吓得扔掉手中的东西,拼命喊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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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深知,这是一场博弈。可若以她的性命为代价,我一定不能原谅自己。好在上天垂怜,她赢了。

      醒来的时候,我瞥见她眼底灵动的光彩。

      尹书小姐的父亲终归爱她,厚着脸皮悔婚。只是,她也不得不做出让步,前往美国深造。

      我以为我不过会少见她些许年头,但我没想到,将我们隔开的,不仅仅是时间与空间的距离而已。

      (四)我为尹书小姐可惜,总觉得他并非良人

      尹书小姐学成归国,身边多了个不速之客。

      我向来不惮以恶意揣度她身旁的人,尤其是顾伯兮,这位初见时西装革履,戴一副镶金边眼镜和一顶灰色礼帽,貌似斯文的先生。

      顾伯兮对人很友好,并未因我身份低下而对我轻蔑不屑。我从前觉得那是他有教养的表现,可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对一个完全不值得自己重视的人表示礼貌,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与尹书小姐相反,我自始至终,都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好感。

      小姐的父亲同我一样,并不看好这个高学历却城府颇深的上门女婿,再一次和她闹僵了。我还没有说上话,小姐便挽着顾伯兮的胳膊夺门而出。等我赶到,大厅只剩一片狼藉。

      她的父亲气得晕倒,连日卧床不起。

      我则十分不情愿地载着他们在上海滩到处闲逛。从尹书小姐字里行间可以听出,他们要结婚了。我透过后视镜望见她满脸幸福的模样,和与艾伯德在一起时是完全不同的。

      尹书小姐很热情,对婚礼上任何细节都精心擘画,包括选哪一家银楼订制器皿和首饰,怎样化妆才能达到更好的上镜效果,甚至连裙摆曳地扫起的灰尘,也要算准它飘飞的方向。

      顾伯兮的脸掩在低低的帽檐下,他薄唇微抿,笑起来有微微凉意,对此既不说好,也不见不耐烦。

      我为尹书小姐可惜,总觉得他并非良人。

      我的想法很快便得到证实。那日,顾伯兮没有陪她,我开车驶过延安路,透过白色车帘,竟然瞧见他搂着一位戴巴黎贵妇帽、肤色白皙的妇人。

      他们的熟稔程度,比起尹书小姐同顾伯兮的熟稔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脑子发热,车子在街上打了两转,才烦闷地驱车返回。

      尹书小姐早早换了新装,见我时嫣红的嘴不自觉弯起:“裴深,你快点,伯兮还在老凤祥等我呢。”

      凤祥也是老字号银楼,他们的结婚钻戒就在那儿订制。我只觉脑门血气上涌,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却不想有所动作。

      她不免又催促道:“裴深,你干什么?父亲最近态度好不容易转变,你可不许使什么小性子。”

      她以为我是她父亲的人。

      我哂笑一声,为她拉开车门,油门一踩,早已确定要去的方向。她心情愉悦,并不晓得我会抄近道,带她去看一幕她不敢想象的画面。

      “裴深,你停一下。”

      果然,车窗打下,车帘拨开,尹书小姐的目光霎时被远处的两人吸引住。她戴白手套的双手微微颤抖,我把玩自己的怀表,开始坐等好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坐在我身后,沉重地呼吸,却迟迟没有动作。我疑惑,转头望见她淡漠的神色,一时噤声。

      良久,她终于尽可能用平静的口吻吩咐:“回去吧,裴深。”

      我不甘心,还想劝说,她却又补充道,“今天你什么也没看见,知道吗?对父亲不能说,对他……”她顿了一下,“对他,更不能说。”

      我神经突兀一跳,霎时犹如坠入寒潭般僵在座位上,无法回过神来。

      (五)如果他和你一样平凡,我现在会不会很快乐

      第二天,尹书小姐第一次爽了顾伯兮的约。她早早嘱咐我,要不遗余力地查到那人的消息。

      我心情玩味地载着她转了七八条街巷,才找到那风韵犹存的寡妇。

      她的确有尹书小姐难以匹敌的风致,可是在尹书小姐眼里,她不过是一个畏畏缩缩的穷人。小姐优雅高傲地下车,用雨伞杵地,连屋前台阶上的灰尘也不自觉跟着抖了三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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