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下午，河北沧州，某县级公路上，一辆橘黄色比亚迪S3疾驰而行。突然，这辆轿车如同醉酒一般歪歪扭扭偏离了车道，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刹车声音，直直地撞向路旁哨兵一般矗立的杨树，“咚”的一声巨响过后，天昏地暗，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1
大年初一，李昊打电话给我，不过却并非我想象中的拜年和祝福，而是询问离婚的事。
我很意外，毕竟在这个阖家团圆的节日里，究竟是因为啥事让他这么一个性格有些懦弱的人变得如此决绝?
我再三询问，他才支支吾吾、心有余悸地回答：“昨天差点死了。”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肯说。熟知他家庭情况的我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还是因为你媳妇欠钱的事?”李昊默然，有些绝望地说是。我一时无语，几年来同样的场景在他们夫妻之间不断地重复着，而我一直扮演着调停的角色，我突然间发现自己很不称职，因为我此刻发现自己竟不知如何去劝慰他……
挂断李昊的电话，初一下午我驱车赶往他家。途中，看着路旁的杨树快速向身后驶去，我的思绪也跟着飘飞，想起了这几年他们家因为欠钱引发的是是非非……
李萍以前在一家保险公司当出纳，具体工作就是在车管所负责收缴车险，每天经手60多万现金。有一次经不住同事们的蛊惑，办公室负责保险业务的三人打起歪主意。她们利用公司的财物报账漏洞，推迟一天报账，将六十万支取出来放高利贷，月底合账时归还。一天拖一天，月底账面也很干净，半年下来竟神不知鬼不觉，赚的利息竟比工资还高。
尝到甜头的她们窃窃自喜。然而，就在她们准备“大展宏图”之际，没想到遇到经济危机，债主携款潜逃。这下子，六十万的漏洞，山一样压在她们身上。怎么办?他们都知道假如这钱还不上，按挪用公款他们肯定要坐牢。公司巡查终于发现这个问题，严厉批评勒令辞职自然难免，最后限定她们一个月内还清，否则就追究刑事责任。
尽管不情愿，她们还是协商每人还二十万。李萍开始东拼西凑借钱。谁知没几天，一起放贷的三人中，一人畏罪自杀，一人连夜跑路不知所踪。公司负责人得知消息后带人堵住李萍威胁她，她咬了咬干瘪的嘴唇，倔强地吐了两个字，“我还。”找亲戚朋友借钱，又用家人身份证偷偷办了几十张透支卡，月底总算补上这六十万……
她和李昊就是在这时认识的。处了大概有一年多两人就结婚了。婚后，李萍为了赚钱还债，尽量减少和李昊同房次数，事后吃避孕药，省吃俭用赚的钱几乎全部交给银行和债主。孩子出生后，心神俱疲、频临崩溃的她终于道出自己以前曾欠钱的事情，只是她心里顾虑重重没敢全部交代欠款数目，只是说欠了三十多万，这两年开店已经还了十几万，现在就剩下十九万了。
李昊愤怒地甩门而去，他觉得自己像傻子一样被骗了这么多年，他想到了离婚，想逃离这个家，逃离欺骗他的那个女人。可冷静下来后，看着嗷嗷待哺的婴儿，看着泪流满面悔恨不已的她，李昊又心软了。思量再三，做通了父母的工作，李昊卖掉县城里的小平米婚房，又跟父母借了一些钱，总算是把李萍口中的十九万透支卡还上了。李萍虽然感觉自己又一次欺骗了李昊，可她也有她顾虑，全数说了，李昊的家人如何看待自己，性格偏执的李昊前两年因为生孩子曾患过抑郁症，如果他知道了欠款的全部数目，他会是什么反应?他能不能承受得了?李萍不敢想象，她咬咬牙，把想要说出口的话又咽回肚子里，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自己多努力赚钱争取把剩下的钱全部还完。
然而，这两年经济不太景气，靠一个哺乳期的女人赚钱谈何容易?翌年，被债主追的走投无路的李萍只好又哭泣地给李昊说，还有十万元的债务。李昊这次气大伤身，目光有些呆滞起来，抑郁症状越发明显。我和朋友们极力劝解、开导他，有些关系要好的甚至自己掏腰包去帮助他，然而毕竟杯水车薪，在巨大的债务面前微小的简直是九牛一毛。不过，还好后来李昊工作表现突出涨了工资，经济条件稍微宽裕了些，他也逐渐从被欺骗和债务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夫妻俩勒紧裤腰带，继续还了两年的钱。
按说到现在债务也还得没多少了，大过年的这两口气又闹腾啥?心怀疑惑，一个多小时候，我终于赶到李昊家……
2
关于李萍欠钱的事，此前我一直没跟她聊过，毕竟我一个大男人去追问别人媳妇这件事，有点不太礼貌，所以虽然见过几次面，在一起也吃过几顿饭，却一直没有提及这个事情。趁着这个机会，简单跟李昊以及他的父母寒暄了几句，就单独把李萍叫到屋里，询问关于欠债的详情。
“哥，我今天跟你和盘托出吧。”接下来，李萍就断断续续给我讲述起来：
我是从小在县城长大的，李昊家里都在农村，全靠种地赚不了多少钱，刚开始跟李昊相亲时，我打心眼里不想走进这个家。可是李昊的仁厚善良打动了我，他对待我也非常关心，我就试着开始跟他开始相处。
然而就是在这时，我就因为放贷款的事情欠下了债务。当时我的那两个朋友一个自杀，一个逃亡，我也不是没想过耍赖，去逃跑，甚至是自杀，也有人给我出主意，让我把银行的钱款拖着，拖两年以后成为死账，以后耍赖不还。可我能那么干吗?当然，不能，我的家人、我的良知、我的尊严，都不允许我那样做。父母从小就教育我做人要敢做敢当，我以前鬼迷心窍做错了事，我愿意受到惩罚，愿意独自归还欠别人的钱，毕竟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况且那会儿我要逃跑的话肯定就失去李昊，我也有些舍不得。另外，我我觉得凭我的本事，以后赚的钱肯定比这多的多，没有必要因为那点钱就走上绝路。
对于债务我想着自己努力工作慢慢就还完了，也不想因为这个事拖累李昊。然而事与愿违，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赚。曾有一刻，我也想冲动地告诉李昊我欠债的事情，全部跟他坦白，可是我患得患失，害怕给李昊说了之后失去他。另外，其实他们家人对于我俩走到一起也心存顾虑，担心我这个城里的女孩跟李昊在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差异较大，怕两人以后合不来。但是李昊特别地爱我，我也爱他，他不顾父母的反对坚决要跟我在一起，让我感动得稀里哗啦。就是在这种纠结的心态中，我怀着满心愧疚不安与幸福甜蜜跟李昊结婚了。
婚后前两年，我担心生孩子后无力抚养，也想多赚些钱还债，就一直偷偷地吃着避孕药，没想到因为孩子的事情，敏感的李昊以为是他自己的问题，他多次求医问药孤独自责中钻了牛角尖，患了抑郁症。担心这样下去终有一天李昊会承受不了，我就赶紧停了避孕药，没过多久就怀上了孩子。看到我的肚子一天天变大，李昊心情逐渐好了，抑郁症的症状也逐渐减轻。为了尽快还债，我怀孕六个月时还挺着大肚子去工作赚钱。生下一个男孩后，我的内心变得脆弱起来，想着孩子的花费比较大，巨额的债务，趁着李昊抱孩子高兴的劲，我说出了欠钱的事，可是又怕李昊接受不了，没敢全部说。
李昊很生气，埋怨我结婚前就骗了他，我哭着给他说我是因为害怕失去他才那么做的。李昊终究是原谅了我，他说服我的公公婆婆，卖了我们结婚是在县城买的婚房，归还了我说的债务。这之后，我们搬到了我家住，我很心疼李昊，孩子刚满百天我就出去工作赚钱，想着赶紧多赚些钱还完债让李昊的压力能小一些。可是赚钱好像越来越难，两年后，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的我，又说出了还欠十万的事情，想着李昊虽然会生气但不至于太伤心。没想到第二次的事情对他的打击却挺大的，他差点抑郁症又严重了。后来，多亏朋友们的帮助，加上李昊工作努力又加了薪，才熬过了那段时间。这以后，我更是不敢再说债务的事情，害怕再刺激到他。李昊也曾歇斯底里地问我，“到底还欠多少?”我都会回答：“就那十万了。”我却分明从李昊的眼神中看到了不信任，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我不敢想象告诉他真相的后果。我们夫妻俩又还了两年债务，就在春节前夕李昊高兴地给我说就剩五万块钱的债务了，咱们俩再辛苦一年肯定就还清债务了。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却遇到债主拿着借条上门，让他知道了这七万块钱的债务。这钱其实并非我当时挪用公款欠下的债务，主要是来自于信用卡的利息。卖掉房子还完前期的欠款时，我还有十几张信用卡，每张卡可以透支一万多，每个月我翻来覆去的转账和透支，每周转一次就是一百块手续费，一个月下来就得一千多。
李昊看完欠条一下子就崩溃了，他说结婚八年了，帮助我还了八年的钱，可债务仍是无底洞一样纠缠着他，我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他。之后他就一直默默不语，蹲在墙角一个劲地抽烟。我跟他道歉他也不理我。马上就要过年了，我就开车喊上他，带着儿子一起回婆婆家过年。
然而，粗枝大叶的我却没有察觉李昊眼神中越来越浓重的绝望，在从县城回李昊农村父母家的路上，我正开着车时，坐在车后座上的李昊突然爬起来，疯子一样拽着我的方向盘，我争夺不过他，车子就瞬间偏了方向，狠狠地撞在路边的车树上……
3
看着好好坐在眼前的李萍，听到她说到车祸的经过，我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股寒意从心底顺着脊椎涌了上来。我也明白了原来上午李昊说的差点死了是因为这个，尽管知道了结果，知道他们一家三口都没事，我还是多此一举地问，“人都没事吧?”
李萍说：“我有些轻微的擦伤，他和孩子都在后座上，只是磕了一下没事。”
“那就好，车子怎么样?”我问。
“车子毁了，副驾驶严重撞塌，发动机撞裂，修理厂的师傅看了后说这车已经没有再修的价值了。”说完这话，李萍开始哭泣了起来，她说：“刚出发时儿子是坐在副驾驶的，可是小孩有些淘气，我担心出意外，就让他跟着他爸爸坐到后面。谁知道半路上李昊会这样，想想真是后怕，假如孩子出事了的话，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
听完李萍说的话，我有些痛惜又有些庆幸，“车虽然毁了，不过还好，人都没事。”
李萍说，事后两家人知道了这件事情，都后怕的要命。李萍还说多亏她是一个有十年驾龄的老司机，李昊拽方向盘时她就松开了油门，事故发生前她踩死了刹车，并急打方向盘，虽然车毁了，人至少还在。
“李昊想离婚呢，你是什么打算?”我问。
“他昨天下午跟我说这事了，除夕的晚上我想了一晚，自私点的话我不想离婚，离开了李昊我不知道我和孩子怎么活，从情感上来说我也不想离婚，我爱李昊，我知道自己错了，伤害了他，但是如果他执意要离婚的话，我没有任何怨言，我同意他的决定，这都是我的错。”说着话，悔恨的泪珠又从李萍的眼眶中流出，“啪嗒啪嗒“掉落在地上。
“你错了?那你说说自己错在哪里?”我盯着李萍的眼睛逼问她。
“错在不应该一开始就欺骗他，不应该后来顾虑李昊承受能力差而不敢全部说出真实债务数目，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他……”
“恐怕不仅仅是这样吧，你担心李昊承受不了，为什么不给你公公婆婆说出真实数目?你以为自己不说事情就能过去吗，其实你这样做对于李昊的伤害才是更大的。”我反问。
李萍一时语噎，陷入沉思。
趁着李萍沉思的档，我也在思考，我知道县城里长大的她，生活中一直很独立，遇事喜欢独自解决，就如那六十万债务，放在其她女人身上，能做到像她一样敢于承担已经不容易了，况且，她的本性并不坏，只是一个一时糊涂犯了错误的可怜女人罢了。当然，我认为她和李昊之间现在主要的问题并不是债务，而是信任，夫妻之间因为李萍的一再撒谎产生了信任的危机，如果不消除这个危机，迟早感情还会破裂，还会走到离婚那一步。
“说说吧，你是准备怎么办?”我继续说。
“我现在也不知道。”李萍低着头，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么着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试试，今后你和李昊能走到哪一步，看你们自己了。”我说。
“你说吧，我听着呢。”李萍点头答应。
“你先给我说说，你到底欠债多少钱?我想听最真实的数字。”我问。
“刚开始就是六十万，后来陆陆续续多了一些利息，还了这些年，现在就剩下十二万，真的就是这么多了。”李萍不住地重复着。
“你看，作为一个外人，我都开始不太相信你了，何况你老公他们。既然错误已成现实，你应该正确面对，至少应先去跟你公公婆婆好好谈谈，态度诚恳地向他们承认错误，再多跟你老公多交流，尽可能地消除你们之间的误解。”我说完就走出了屋子，跟李昊和叔叔阿姨都打了一个招呼，驱车离开了。
后来，我没有再跟李萍联系，言至意尽，我毕竟是一个外人，说多了反而不好。他们自己的人生毕竟需要他们来绘就。初七上班后，李昊曾当面给我说，他父母已经原谅了李萍，他们说李萍是一个好女人，一个有本事的好女人，年轻人哪有不犯错误的?以后只要踏踏实实，走正道就够了，他们极力鼓动他好好跟李萍过日子。
我问李昊，“你准备咋办?”
“先过着吧，希望能像父母们说的那样，可是我却无法再信任她。”李昊虽然又一次屈服了，却也失望至极。
尽管后来我曾劝慰他，“放心吧，就剩那十二万了，李萍也保证以后肯定不会再欺骗你。”可是连我心里都没底，更何况李昊，我经常在下班时间，看见他表情木然，闷头不语，一根接一根抽烟……
我宁愿相信李萍这次说的话是真的，我宁愿相信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会逐渐升温，可是，夫妻之间最珍贵的信任假如被亵渎，我不知道如何去弥补，或许，只能寄希望于时间的手笔，希望路遥马力日久人心，希望他们自己去拾捡起那被丢弃的信任……(文中李萍和李昊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