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右手把左轮手枪一掼，丢在史密斯的面前。便带着一夫当关的气势和戈里离开。戈里甚至还回头向气得不轻的史密斯上尉摆鬼脸。如果史密斯接过枪，那我就去死吧。戈尔心中谩骂道，怪老子没有看清这个苏联地痞。
两个壮士离来时，已是八号晚上。辛苦搬运的枪支又重新流向莫斯科的郊外。
翌 日 的游 行示威队伍里没有戈尔上校的身影。他站在瞭望塔上看着热血的人群。想必俾斯麦宰相一定很喜欢他们。戈尔上校心想。他正专注地倾听喇叭声中人群的口号，倾听着打碎拂晓寂静的喝彩声。尽管他在尘世间活了那么多年，这些已是司空见惯的躁动，但他仍然兴奋不已。他一边下令士兵不许开枪打乱游 行的和平，一边暗自思忖应该为大家做些什么才好。
然而当游 行的人民喊得正酣时，时光忽然间静止了，仿佛有一根食指按上大家的双唇，所有人都石化了。那一刻仿佛有天使穿过人间，人们惊讶地看到有六十个身穿百褶裙脚踏白色小靴子的金发小女孩手里攥有无数个彩色气球跑过柏林的街道，跑过**的人群的中心。大一些的女孩看起来就像上了发条的玩具舞蹈演员，小一些的女孩就像练习飞翔的雏鸟。无人知晓她们属于哪个域外的孤独国家，也无人知晓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于是就这样，她们放飞了应有的氢气球，赤橙黄绿青蓝紫，流浪的风中气球簇拥着更高一层的天空的和平白鸽。随着第一只白鸽的尾巴消失在云间，六十个小女孩也跑远了。人群一下子恢复了沸腾，几千个如流水般攒动的鲤鱼头在相互使眼色。骚动的楼盘上窗口开开合合，骚动的马路上汽车嘀嘀嗒嗒，骚动的德国天空下柏林墙几近趴下。在睥睨众生的鸽子无迹后，飘摇的气球在天空层不一致地爆破，忽然有碎小的纸片从柏林的上空撒下，混淆了空气的轻浮，纸条如同酕醄醉汉般走得又慢又扭曲，人们仰头仰得好酸。等到纸条落到了第一个人的食指上，那个男人带着诗意大声地朗读：“再见，该死的柏林墙!”
于此同时，整个柏林因为他的声音而饱满，沉睡了二十八年的德国开始苏醒。人们甚至可以看到它朦胧的睡眼，勃兰登堡门前有一道声音在向世界传达一则好消息：“戈尔巴乔夫先生，推倒这堵墙!”于是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克伦茨先生命令把柏林墙凿开，那古老紧实的涂鸦墙终于可以结束了。
人群一下子如风暴潮般蜂拥而至，挥动着无人知其所属的手掌，利用推动文明的利器打烂这共产主义的失败纪念碑，从柏林墙的缺口中得到二十八年那隔阂的痛苦的抒解。戈尔上校带头喊起了口号，啊哈，人们都认识这位宽容的上校。于是他们带着感激的目光配合他高喊“该死的柏林墙，”，“德国不是苏联的扈从”，“摆脱我们的奴性”。随后，疯狂的人群淹没了柏林的空地，踏过了朝耶路撒冷圣拜的广场，踩过了二十八年间不断有饿殍遗失人间的沥青玛蹄脂街坊，走过了十几年后戈尔夫人怀念的这个该死的世界，带着推进文明的工具跑向柏林墙。
戈尔上校跳下瞭望塔，他不顾地球之圆带来的眩晕之感，奔向那边的西德。是的，二十八年了，哪怕是最长寿的德国人一生也没参加过如此的盛事。他在自己的国家的街坊里迷失了方向，置身于二十八年未踏过的土地。他看到自己的女儿戈薇奔向遥远的西德，呸，什么西德，去死吧。她为了她爱情的渴望而拥抱整个西柏林，人间何曾有如此热烈的相拥，又如何有如此灼热的离别。西边的店铺有着婚礼佳肴的纤薄香气，橱柜里摆放的玫瑰引起了他的购买欲望。
当他和善的老朋友执意不收戈尔先生的钱时，他欣喜若狂地接过那朵免费赠送的哥伦比亚鲜切玫瑰，在砖红色的太阳下像个羊癫疯患者来回跑过西德和东德的界限。
在人群的混乱当中，年过古稀的洛夫斯基来了，或许他一直羼入于人群的水涡当中。他越过次第变化的气候带，在砖红色的阳光下吞吐着熟睡动物的兽皮臭气，像一头北美斗牛一样流汗。身后跟着一群背有水壶和步枪的苏联士兵。他们带有常人无法理解且难以捉摸的表情，开始在混乱的人群中开枪。急切的嗒嗒声宛如蜂鸟扇动翅膀的声响，戈尔上校能看见白的烟飘荡在恐惧之上，看见失控的人群冲到东德的彼岸，在高涨的爱国情绪下，一拨一拨的死人仍向柏林墙靠拢，还未遭遇不幸的人大无畏地用工具撞击墙面。戈尔站在人群的最高处向该死的史密斯开枪，是的，他当时的动作像一个完美的射击手，人们都这样想。然而他打偏了，就在这时，那颗失败的子弹引起了史密斯的注意，史密斯那西班牙斗牛似得双眼盯住了他，然后对准他的心脏开了一枪，是的，那轻松的姿态就像医生给病人开方子似得。在这场雄性的决斗中，戈尔在转头之际不幸被一枪击垮，那朵空运来的鲜切玫瑰微微地颤抖，他从瞭望塔上重重摔下，仿佛困兽般迅速朝人潮漩涡中心靠拢。
他妈的，戈尔心里大骂，我躲过了天花和骨折，躲过了日食和月食，躲过了一战和二战，为什么偏偏因一颗子弹而溘逝!他急切地想征用告罄的时光回头看看枪击手，让我看看吧，剩余的时光之眼。于是，他在砖红色的日光下透过人头的罅隙认出了他——史密斯带着雄伟而悲伤的表情，从人头交错中乜斜着他，史密斯上尉身子颀长，面黄肌瘦，脚步蹒跚，举着一把他拒绝卸下的手枪，伸出了他那早已伸出的背叛之手。
你赢了，他心想，酝酿了我死你活的完美一击。
“是革命要枪毙你。”洛夫斯基用这句话结束了戈尔上校的生命。
戈尔上校隐约中听到戈里叫他的声音，他刚想答一声，却发现死神把他的声线剪掉了。负责安定混乱的刑警也来了，史密斯上尉必定会落入他们手上。现在他血流不止，他想捂住却如手捂喷泉般徒劳。所以，他放弃了。这世界已是身外之物，他厌倦了附在身上的骨头，他满足于那个一目了然的命运。于是，戈尔上校与他那贫瘠的伟大梦想一并被一泻子弹从柏林抹去。他是柏林墙的绚烂尾声。他的嘴唇绽放出微笑，宛如玫瑰萼的一抹绿色，但这也是春天的颜色。因为柏林的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已经来临。
几个小时后，鲜切玫瑰突然发现有秃鹫从天砉砉而降。
再见了，柏林墙。
再见了，德国。
再见了，列宁。
再见了，鲜切玫瑰。
Ⅴ
东边，是几棵耐寒针叶树和破碎的瓦砾;西边，是繁华的商铺和喧嚷的人群。当昔日东德的最后一米布料被买走，被拆除的幽暗衣饰店里只剩下全 裸 模特，垃圾堆里丢满了流浪汉的拖鞋和挤满了金属色的苍蝇。一只有着人类眼神的狗叼起了不知是谁掉落的玫瑰，它丢下玫瑰又叫了几声，它居然看到花萼上别出心裁地刻有一行英文。最后它又把玫瑰衔在嘴里，踉踉跄跄地向落日奔去。
在女子醉酒的酡红的余晖下，那行英文若隐若现：GORE & MY LOVE。
然而这个已经没有了尘世户口的名字，业已失传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