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婆生前是个挺厉害的村妇，只能讨人便宜不能沾她一丁点儿光的。谁家牲口进了她家菜园、田地，轻者缺胳膊少腿，重者人间蒸发;她要吵起架来，两手一叉腰会骂你个二十四套不同样的。
她也是个儿女心极重的人，中年得子，取名叫大宝。在人民公社大集体干活时都背着孩子，而别人家出去干活则把孩子锁在家里当猪养着。她平时总把孩子扛在肩上，乐呵呵地哼着扬剧《孝子寻母》：“不见母，吾不返矣……”
当她添孙子时，已是两鬓斑白，但丝毫不减当年的兴奋，宠得更是过分。背都驼了还趴在地上给孙儿当马骑，甚至连孙子的鼻涕她都会添了干净。她孙子都长到十来岁了还留着辫子，可谁也不敢去摸的，那等于摸老虎的尾巴。我小时一般不敢和她小孙玩的，因为他会无缘无故哭闹起来，惹来大外婆跑来不问青红皂白打我一顿，还领着我找我妈妈谈怎样管教孩子，说什么我们家两个孩子也没她家一个孙子值钱。母亲气得泪水直流，当场又会揍我一顿。
近日接到老家母亲通知，说大外婆去世了。
还没到大外婆家门口时已是锣鼓喧天。打鼓的、敲锣的左摇右摆;吹号的、鼓瑟的摇头晃脑;还有个染了驴毛色的小伙子一蹦三跳地弹着电吉他。当表舅一家笑眯眯地向我迎来时，流行歌曲已换成了地方古装戏：扬剧《孝子寻母》。这是最受中老年人喜爱的一出戏，二胡弦一响，远处的那些老头老奶还动了小跑;场下有的嗑着瓜子谈得眉飞色舞;有的踮着脚，脖子伸着老长;隔壁掉了牙的老太太笑得下巴都合不上了;小孩子们则绕着大人们的腿钻来钻去，似乎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也没这么开心过了。
在灵堂前我深深跪了下去，心中莫名地悲凉，仿佛还在昨日。去年的这时候我也在这磕的头，那是恭祝大外婆八十大寿的(其实应该是七十九岁，当地老人过八十大寿讲究做九不做十)，身穿大红唐装、着对襟小褂、满面红光的大外婆正坐于中堂前领受着我们这些小辈们的跪拜。在祝寿声中她脸上笑开了花，只是现在已定格成了遗照;曾经布置的鲜花、红绸、寿联和灯笼什么的，现在都变成了白色;而大外婆也不坐着了，她躺下了，在那口漆黑发亮的棺材里。唯一不变的还是去年请的那个歌唱团，唱的还是那咿咿呀呀的扬剧《孝子寻母》。
表舅说：“去年做九过大寿是喜事，今年八十仙去也是喜事，老丧如喜嘛!你不常回来，今儿个可要吃好喝呀……”我看他脸上的表情和去年来时一样，依旧灿烂。
那天的酒席很丰盛，但味道一般，只觉歌声戏声很吵，哄笑声不断。临走时，表舅妈还塞了两个“寿碗”给我，说用着会长寿的。
当晚留宿老家我和母亲聊到大外婆时，母亲叹了口气说：其实大外婆可以再活几年的。今年年初她感到胃口不好，浑身疼痛，下床也吃力。她家里人猜测她挨不过八十一，更担心她死在八十一。这里农村忌讳人死在八十一岁，不吉利，九九八十一，“算”完了，子孙也要完了。
听说那段时间，表舅家经常深更半夜传出吵架声，伴随着摔盘子、掼碗……当大外婆明白这事时，已不张口了，粒饭不进，滴水未入。她孙子千里迢迢赶回来劝她进食，她更是咬紧牙关，泪流满面——一星期后安然地走了。
她“如愿”地走在了八十岁。
“不见母，吾不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