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曦台
它是太阳,通红的发光体,拒绝任何人间的隐喻。
在岳麓山,我如一棵野生植物抓紧自己的根须;静默无声,接受阳光的再次濯洗。云雾在我周身流动,山鸟在我肩上跳跃。早起的人都是幸福的人,从我体内伸出的每一片叶子都摇荡着喜悦。
只有在这个地点,只有在这个时辰,太阳才是太阳,日出才是日出。它在江边为自己着妆,调整着与群山的关系,均匀而缓慢,呈现自身,呈现湖光与山色。
一千年前的理学家激动不已,手舞足蹈。他相信自己就是这个遗落人间的发光体。他提炼内部的热,急着为万物定下基调,为这一个早晨命名。
灼人的铁,接通千年的电流只需一瞬。古人与我并坐,忘年之友,品赏同一幅水墨。
我们领受的晨曦是否是同一份恩惠?我们看见的太阳是否是同一颗?
看雪
万物在瞬间失去了血性。
我们看雪,无非是看自己被寂静慢慢抽空,沦为无知无识的植物,沦为抒情以下的那些东西,沦为寂静本身。
寂静之中,内心的石头在缓慢地变软。
身体内部开出的纷繁之花,和漫天大雪默默对应。这是感受万物的开始,如同一面纯净的镜子,你在内心收藏着山川草木。你看着他们在消失,在练习隐身术。大地白茫茫真干净,他们得意于自己的技艺。
看雪,一瓣瓣地开出悲伤,要从内心深处撕下那么多晶莹的日记,该多么疼痛。
你手心有阳光的味道,闭上眼睛,就可以听见万物的消融。生锈多年的箭镞狂突疾奔,追逐内心的野兽。对于这个世界,你要竖起耳朵。
你听,朵朵半醉的桃花,开遍了我的额头、胸膛、手臂和嗓子。
你看,我的思念背后,是你的马尾和花圃的馥郁。
想起许多琐屑之事,都成了细细的雪。
鸽子
一只鸽子入侵了我的领空,它缓缓地逼近,反射光芒,又与我的目光擦肩而过。
这是北风捎来的寓言么?
希望与失落的双重责难。
你欲言又止的嘴唇叙述了什么?时间、地点、人物,伤害舔着利刃凝固在纸上,以便诊断和救治。伤痕打开了岁月的激情,冷置的钟摆为我们待售的时光贴上商标,为我们最后的青春开列收据。
这个季节,光影涌动,刀片横飞,怎么像里尔克一样尖锐。
刀锋一路向南,冷风从边地带来西北的警告。你躲在盆地之中,躲在雾气背后,躲在身体一隅,用力涂抹自己的身世与面容。玻璃中是朦胧的岁月,围拢过来,你能否看清自己黑暗的本质?
连年的阴郁已经把你浸泡得孱弱如纸。
午后,倒叙的情节被几张铜版纸击落。你热爱的那些音乐、温暖的长短句,以及一张张年轻温润的脸庞,卡在了喉咙深处,你无法说出。你的所有回忆,卡在了乌有之乡,如何救赎?
一只远方的鸽子掠过我的文字,如同时间掠过我的身体,荡起狠狠的回声。如果你听到了,这就是个装满陷阱的隐喻。
鼓掌
几只鹦鹉学会了人的精明和机巧,它做体操、捡垃圾、骑车、像商人一样做数学题——观众们报以掌声,对驯化之力表示赞许。驯鸟师抛出赏赐,鹦鹉在笼子中解决了温饱问题。
人类的游戏,它们比我更精通。
观众们满意地离去。作为没有翅膀的人,我偶尔也要表达一下不会飞的遗憾,以及某种物伤其类的情怀。
荷花
五月的阳光打开了。你探出粉红色的大眼睛,看人世的欣喜与悲凉。
松软的云擦着这面镜子,我们照见自己年轻的脸,明亮又潮湿。
一枝荷,亭亭于水中,是夏天的独白么?水底的天空。内部的辽阔。“通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催动我的绿色年华”。午后的诗句低低地扇动几只蜻蜓的羽翼。风吹过来了,让我们一起弯下腰。
在睡莲的玻璃瞳孔中,夏天安然睡去。
牧羊人
怀揣着流动的白骨。鲜艳的白骨。把青史硌疼的白骨。
在这些化石身上,一页页翻出远古的祖先,逐水而居的流徙,以及匍匐走动的姿势。和草亲近,吃草,然后打开草根的神秘之门。
风声转动记忆的经卷,你的身世被夕光细细读出。
黄昏像个烂熟于心的柿子,已经抓不住一根秋天的小尾巴。成熟坠于尘埃,被白霜覆盖。牧羊人挥了挥树枝,把一群无知无识的白羊,赶入了历史的雷区。
面朝大海
桃花点缀的童话,顺从了一声清亮的鸟鸣。
为了明媚这个小词,所有的树木和花朵都踮起了脚尖,削尖了耳朵。南方景致,我们可以在卷轴中摊开,认出各自的一笔一划。身后的丘陵起伏不定,安静而有节奏地喘息;在最柔软的清晨,我们可以听见内心苏醒的小兽。
河流把手伸进天空。取下每一封远方瓦蓝的信笺。从露水中滚出来的日子,多么清澈,摇晃。摆动指间的年轮,花影斑驳。一阵风过,成熟和未成熟的心事,都绽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