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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不忘相思

时间:2015-12-06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马风  阅读:

  96年春末一个傍晚,我应邀去张抗抗家做客。那时候,她还住在复兴门外某学院的宿舍区。房间不是很大,不必担心抬头碰壁,可要小心抬头碰书。该摆书的地方,书柜书架书桌,都是书。其他地方,茶几、床头、电脑边、沙发旁,甚至过道,也是书。夫妇两位都是作家,整天忙乎的是和书有关的勾当,书多是必须的。我心里有点犯嘀咕的,是阳台上有个铁丝编织的篮子,应该是装鸡蛋用的,里面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的,却悬挂在挂钩上,像是吊起一个谜语。我猜不出。

  后来,读到抗抗写的《鹦鹉流浪汉》,我恍然大悟。那是个冬天的寒夜,随着一阵北风,一只鸟飞进阳台。不速之鸟,原来是只虎皮鹦鹉,在鸟禽界很有知名度的。可此时它羽翎凌乱,形容枯槁,还伤了腿脚。一副狼狈相。这对作家夫妇,面对文稿,面对书本,面对电脑,向来得心应手,面对这个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空降难民,倒是慌了手脚。但还是义不容辞地收容了它,把它安置在铁丝篮子里,权当暂住屋。经过几天悉心伺候,它让人刮目相看了,英姿飒爽,活泼欢快地过起有吃有喝,无伤无害的小康生活。两位作家又一次享受到种瓜得瓜的喜悦。可万万没想到,风云突变。它只是在篮子里潜伏了两个星期,酝酿着越篮计划,此刻寻到机会,预谋得逞,冲出篮子,拜拜了。

  抗抗无奈地写道,“我甚至没来得及对它喊一声:你就不能再等等吗?冬季还没有过去,你会冻死在外面的啊……”“我们曾拥有半个月之久的虎皮鹦鹉,就这样,来了,又走了。重又返回它的流浪生涯。”

  篮子空了,却又被装得满满的。那是一个热心呵护者的真诚思念,一个温柔女性的纷杂思绪,一个杰出作家的深沉思考。三重“思”,篮子成了相思的物件。可以想象,那些天,一副颀长身影,经常会徘徊在阳台上,停留在篮子旁,久久不愿离去。某日,终于转回身,在电脑键盘上,敲出一段饱含哲理余音缭绕的精美文字——“废弃的笼子在风中摇晃着,我不知道它如今在哪里。也许它早已冻死野外了。但重要的是,它宁可冻死,也不愿囚于一室一檐之下。于是,寻找和回归自然,就成为它一生中不断重复的主题。”

  有了相思的成果,空空荡荡的篮子,可以收起来,继续装鸡蛋了。

  •   晚年的孟小冬,独居香港。在厅堂里,摆设个祭坛,整日香火缭绕,还有鲜花供果。灵位上大幅的黑白照片,呈现出的是梅兰芳的遗容。

      1925年,北京的梨园舞台上,上演了一出轰动一时的《四郎探母》。超级大名旦梅兰芳饰演番邦铁镜公主,杨家将四郎则由女须生孟小冬搭档。这是两人的第一次合作,却赢得了珠联璧合的完美效果,而孟小冬年仅18岁,还是个刚出茅庐没多久的女娃。有评论说,一个“比男人更男人”的女人,和一个“比女人更女人”的男人,阴阳颠倒,反差如此鲜明却又如此和谐的搭配,谱写了戏曲演出史上无比精彩的篇章。

      两年后,这对粉墨场上的假夫妻,竟然成了红绡帐里的真鸳鸯。诗家誉为天作之合,大加盛赞:“真疑是戏戏疑真,红袖青衫俩俊人。难怪梅岭开最好,孟冬恰属小阳春。”然而好景不长。孟小冬期望得到的“名分”,始终未能如愿,并且屡遭羞辱。“红袖青衫”仅仅维持四年。天津《大公报》头版连续三天登载了孟小冬《紧要启事》,声称对她如此处境,“兰芳概置不理,足见毫无情义可言”。于是,在舆论和粉丝一片叹息声中,曾经的如花美眷,劳燕分飞了。直到1961年梅兰芳离世,孟梅二人,形同陌路,断绝了一切交往。

      孟小冬妾命难逃,再次出嫁,作了杜月笙位列第五的姨太太。这位大佬,1951年就已去世。孟小冬不为他摆放灵位,反倒设置梅兰芳的祭坛,其中的缘故,我作为局外人只能胡乱猜想了。一张薄薄的遗照,镶嵌着怎样纷繁丰厚的内容?悼念的只是作为梨园同行的一代名旦,只是作为同台演出的杰出搭档?不仅如此吧。我敢说,一定还会有作为同床共枕的恩爱郎君。最后这个身份,为她带来长达几乎一生的怨恨哀愁,但浓浓的阴影,仍然遮盖不住短短四年中酿就的,哪怕是点点滴滴的甜情蜜意。

      孤身只影,无言独上西楼,心里被流逝的一江春水冲刷得空落落的,正如她嘴里无数次说出的杨四郎的那句念白“长叹空随一阵风”。虽说往事不堪回首,可肺腑深处,仍然沉淀着一片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怀。说穿了,正是挥之不去别是一番滋味的思梅心结。这个顽强牢固的心结,犹如难以医治的病灶,只有照片上那副黑白两色的面容,才是可以消解的一剂良方。

      纳兰容若沉吟道,“分明小像沉香缕,一片伤心欲画难。”梅氏这张照片,我揣测,一准是那四年间拍摄的。常见的端庄英俊中,格外有一种沉浸在抱得美人归的自得和惬意。即使在静止的照片上,明澈灵动的眼神,仍然具有勾魂摄魄的魅力。孟小冬此刻瞥上一眼,还禁不住两颊飞红,心惊肉跳。随着灵牌前香火缭绕出的烟雾,在冷清的屋内和同样冷清的心底,回旋起的一股春风,把人带进曾经有过的四年旧梦中。手边有那么多照片,单单选中这一张,一定是花了许多心思的。那就多看几眼,多吹起几股春风,让旧梦更悠长更缠绵吧。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王国维这几句词,让我有了联想。如此虔诚地设置灵牌,大概还有另一份心思。会不会怀着“千千缕”的“旧恨”,请求九泉之下的逝者,对自己的冲动草率,给予谅解宽恕呢。是啊,如果当年不那么看重一时的名分,不那么大张旗鼓地刊登什么“紧要启事”,少一点激愤,多一点忍让,在皇城根边上的小四合院里,享受不缺乏荣华富贵的人间烟火,夫唱妇随,白头偕老,那就不会有随之而来的坎坎坷坷凄凄惨惨戚戚,不会留下一道一道的心灵创伤,该有多好。

      面对照片,不论想的什么,归根到底,还是应了白居易咏叹的那十个字:“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最能寄托相思的,大概要属红豆。这有诗为证。史学大师陈寅恪,手里就曾经有过一粒红豆。

      1940年,陈先生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任教。某日见报纸广告,有人出售藏书,当即前往。挑来拣去,没一本值得选购。可售书者围前围后的,很是殷勤,觉得空手而去,不够意思。于是问,有没有其他要卖的东西。那人看出来面前这位儒生,并非等闲之辈,稍微犹豫片刻,告知陈先生,他曾去过常熟白卯港钱谦益的故居,就是号称红豆村的那处庭院。话没说完,陈先生一听“钱谦益”,一听“红豆村”,不禁“啊”了一声,顿时精神大振,连忙追问,阁下去过那里?那人回答,不但去过,还在钱家庭院那棵红豆树下,捡到一粒红豆。先生若感兴趣,我拱手相让。简直有如上天恩赐的这粒红豆,远比买到几册珍本古籍,更让陈先生欣喜若狂。他回忆说,“寅恪闻之大喜,遂付重值”,“自此遂重读钱集,不仅借以温旧梦,寄遐思。亦欲自验所学之深浅也。”我猜想,这天晚上,陈先生一定是彻夜未眠。他用吃力的目光,凝视着捧在手心的红豆,心思却早已经到了西湖边上的绛云楼。在这间有73个由樟木板打成大柜子的藏书楼里,满腹经纶的钱大学士正和他比肩而坐,一旁的柳如是红袖添香,不停地端杯递盏。陈先生受宠若惊之余,一再表白对两位名垂千古的大师级人物的倾慕之情,尤其对他们不顾舆论的闲言碎语,敢于破除种种道德偏见,惊世骇俗的“行结郦礼于芙蓉舫中”。哪怕有人不理解这段姻缘,向彩船投砖扔瓦,可两人却“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的从容淡定,深感敬佩。所以不顾学识浅陋,决定撰写一部以此为题旨的著述,略表心意。这种打算已经酝酿多时,偶然获得的红豆,愈发坚定了这一信念。陈先生还特别请钱老先辈谅解他的直言,他斗胆认为,夫人柳氏除了气节品格可誉为“罕见之独立女子”,她的诗词作品,丝毫不比阁下大作逊色,《金明池咏寒柳》,绝对堪称明末词坛的扛鼎之作。所以他才不避讳掠美的嫌疑,硬是把书房名之为“金明馆”“寒柳堂”。当然,这个时候,陈先生并不知道最终完成的书稿,会由原来拟就的书名《钱柳因缘诗释证稿》,更改为《柳如是别传》了。

      学术著作,大抵都是理性思维的结晶。可陈先生这部《柳如是别传》,却另当别论。他是借助“释证”的研究方式,在“温旧梦,寄遐思”。甚至可以说,先生是通过“别传”,在与钱谦益柳如是进行心灵的贴近和情感的沟通。他一改作为学者常有的严谨严肃的冷峻面孔,展露出一个性情中人的真实情愫,不掩不遮地直抒胸臆,倾诉心曲。先生完全意识到,这是一次纯属另类的著述,引用项莲生的话,“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加以自嘲式的辩解。

      陈先生这档“无益之事”竟然持续了十多年之久。1955年元旦,新年第一天,他一连作了两首诗,感喟“笺释钱柳因缘诗未成”。后一首如此吟叹:“高楼冥想独徘徊,歌哭无端纸一堆。天壤久销奇女气,江关谁省暮年哀。残编点滴残山泪,绝命从容绝代才。留得秋潭仙侣曲,人间遗恨总难裁。”可见对于“未成”,该有多么焦虑怅惘,简直是心急如焚了。这都是那粒红豆惹的祸。

      因为是“笺释”,自然要引经据典,旁征博引。陈先生已经失明,所需资料,只能凭借头脑对以往的阅读记忆来搜寻,之后依靠助手查证,落实到稿纸上。写作中涉及正史、野史、年谱、方志、诗话、戏曲、小说等等,统共六百多种典籍。六百多,真是叹为观止,令人目瞪口呆。想当年,钱谦益的绛云楼遭遇火灾,73大柜子藏书,全数化为灰烬。他曾扬言:“天能烧我屋内书,不能烧我腹内书。”陈先生完全可以说,天能禁用我两眼著书,却不能禁用我心腹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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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4年,当书稿最终完成时,陈先生双手抚摸厚厚的纸页,瘦削的两颊,染上一片喜色,干枯的两眼,热泪盈眶了。稍微平静片刻之后,他仿照佛门禅语的句式,请助手记录下来两段《稿竟说偈》,“刻意伤春,贮泪盈把。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1980年8月,煌煌八十万言的《柳如是别传》,终于横空问世,成为读书界的一大盛事。可陈先生十一年前,已经离世,未免有点遗憾。九泉之下,还是会长长吐出一口气,感到无限欣慰。

      红豆,到底开花结果了,而且结的是一颗沉甸甸的大果实。

      萧红也曾经有过两粒红豆。那是在厦门大学任教时,鲁迅采到的,给了许广平。许广平把其中两粒送给了萧红。后来,萧红的红豆,给了端木蕻良。端木为这个还情意缠绵地写了一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才两枝。两枝皆思泪,留与见君时。”

      1938年5月,萧红和端木在汉口一家酒店举行婚礼,很隆重。虽然萧红大腹便便,明知道怀着萧军的孩子,但她断然终结了和萧军打打闹闹吵吵嚷嚷,勉强维持了六年的同居姻缘。端木也知道有这么个孩子,但他一点不在乎,欣然表示接受。端木西装革履,萧红旗袍丝袜,在战乱时期,如此装扮,显示出一对新人对婚事的称心如意和美好憧憬。主持人胡风请新娘发表感言,萧红有过太多的失败失望的情感经历,面对新的婚姻选择,悲喜交集,忐忑不安,十分低调地说:“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听到这个的确是“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不知道身为新郎的端木,正渴盼着洞房花烛那一刻,心头会激荡起怎样的心绪?

      两年后,萧红端木来到香港。《呼兰河传》,作为萧红的代表作,也是创作生涯的绝唱,就是在香港完成并问世的。1942年1月22日,仅仅在人生旅程走了31个春秋的萧红,香消玉殒,客死他乡。起自塞北的漂泊一生,造就了一颗终止南国的漂泊亡魂。可悲,可叹。而在她病情危重的最后44天,端木只是委托同是来自东北的青年作家骆宾基,承担唯有亲人才该承担的义务,围绕病榻照料护理。作为丈夫,他好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不见踪影。幸好,临终前,总算照了一面。去火化的路上,端木用指甲刀剪下萧红的一缕青丝,放进西服口袋里。按照萧红的遗愿,她把作品版权分给了弟弟、萧军、骆宾基三人。作为最至亲的端木,两手空空,但他有一缕青丝。与红豆相比,青丝来自肌肤,曾经和血肉和灵魂融合在一起,是生命的一部分,当然更为珍贵。这是他独自拥有的,别人无法分享的精神权益和精神财富。

      端木为那44天,在此后超出44年的漫长岁月里,背上了十字架一样的沉重负担,遭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种种质疑斥责,乃至诋毁谩骂。他不回应,只是默默地厮守着那缕青丝。它已经成为一条纽带,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地传送着绵长的思念。

      直到1992年,呼兰县政府在萧红故居旁的西岗公园,重修萧红墓地,端木才把珍藏整整50年的青丝,连同他那份积存50年的厚重相思,一起放进妻子家乡的那片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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