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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戏楼

时间:2015-05-22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刘阳河  阅读:

  穿过卵石铺的巷子,左拐至夹道白墙翘檐的私塾院,雕花戏楼便不远了。

  雕花戏楼始建于清咸丰年间,后修缮于民国十年。那时,镇子是溯水上下的码头,南北来的客商喜落脚于此,一条街的客栈、药局、戏楼也应运而生。来雕花戏楼唱戏的是一伙益阳的地花鼓,在红漆立柱、轿顶黑瓦、雕花镂空的戏台咿咿呀呀地唱。据我的祖父讲,那时的雕花戏楼有几个好妹子,生得高挑白晳、俊俏灵动,举手抬足间,江南女性的媚态和娇柔酥得好多老板的骨头都碎了。

  雕花戏楼唱戏在十月之后,一季的稻禾收了,地里的薯和苞谷也进屋了,吊脚楼上一串串红辣椒熏红了北风,天气不冷不热,既是农村人上船或拉纤或卸货打零工的日子,也是生意人忙碌的时候。这时,小镇的客栈挤满了人,隔近的吊脚楼也被船家租了落脚。而雕花戏楼也敲锣打鼓开起张来。

  益阳那伙地花鼓一进镇,熟门熟路,在码头、客栈、村庄贴出了告示,即某月某日某时在雕花楼唱某某戏、欢迎光临之类,还画了与剧目相关的彩画。因镇上姓刘的多,唱戏也是由各地客商土豪赞助的。每年开场戏唱的是《刘海砍樵》,所以,第一幅宣传画必是一个高帅的哥哥拿着一根扦担,旁边站着一个娇艳柔美、摇着白羽扇的女子。

  看戏的人穿着长袍短褂,坐雕花戏楼的草坪的椅子上,前排是赞助的贵宾,沿后是镇上的绅士和有名气的孬子头。整个戏场,官道、旁道一览无余,社会阶层的高低,在这里毫不客气地体现。等锣鼓响了,戏帘拉开,剧团的老板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致了辞,场子就井然有序、不吵不闹了,小孬子也缩了脑壳,不爬戏台偷窥那些扮小姐丫鬟的妹子了。

  •   那年,剧团一个吹横笛的老头回去了,老板请村里的刘大用去顶缺。刘大用才二十来岁,平时无事时在吊脚楼的木栏上兀自地吹笛,吹得一村的小媳妇小姑娘心痒痒的,才开花的小妹子辗转于木板床上,半夜了还睡不着觉。他长得白嫩,书生的样子,去雕花戏楼吹笛,那个冬天村里好多人去看戏看痴了。

      小媳妇和小姑娘站在台下,看着赶考的书生与小姐相遇、在绣花楼里共枕同被,心便怦怦乱跳,脸烧得微红。镇上好多后生最能察颜观色,看她们春心漾了,就邀她们去乌篷船上划桨,说,二妹子,这个剧陈腔旧调、年年演年年唱,早腻了,不如到船上玩,下午看新剧。姑娘们听了,瞄一眼后生,跟在他的屁股后走了。

      而村里的男人们也邀几个好友,在雕花戏楼旁边的酒栈坐下,大声嚷嚷着叫一壶酒、点一盘小菜,透过窗口看河上张帆的船舶。

      镇上的酒,王大妈的米酒好,甜的、烈的、绵的都有。那清亮淡蓝的米酒,像一池秋的潭水,深邃、苍老。有时,雕花戏楼唱地花鼓的戏子来,男的温壶烈酒,女的则温壶甜酒,还娇声细气地说,打个蛋花,放些红糖。王大妈对红糖蛋花酒十分仔细,她也是女的。一种像节气一样的花,每月开一次,每月又谢一次。

      戏越唱越高潮,天气也越来越冷。祖父说,民国十七年的那场雪下得大、下得凶,漫山遍野的白,好多树折了腰、断了枝,鸟儿赖在冒着热气的泉池里不走,麂子奔跑的蹄也被冰磨出了血。雕花戏楼台上台下烧起了火炉子,木炭的火星弹起,与北风四窜。这雕花戏楼除当面戏楼是一栋两层的楼台、四围却只青砖白墙,说白了,戏场是敞开露天的。下着雪,看的人不来了,戏也唱得寡淡乏味,刘大用带了一行人到村里,踩得积雪叽嘎叽嘎地响。村里的人从窗棂口透过去看,其中一个妹子是唱《刘海砍樵》中那个扮狐精的女子。她穿着一套细碎红花的洋布衣,边走边哈气暖手,脸的两颊冻得绯红。刘大用手里拿着笛子,常常贼一样瞟眼扮狐精的妹子,说,看,岭上一只飞鹰哩!

      那飞鹰盘旋在高高的雪白的山顶,风张开了它的羽毛,随着风滑翔飘移。刘大用把一行人带回家,村里好多小媳妇小妹子去玩,悄悄去与扮狐精的女子比美丽,但都被扮狐精的那种妖艳比下来了。说真的,有她漂亮的,没有她的气韵;有她气韵的,没有她那么漂亮。刘大用的娘很好客,进屋就在桌面上倒了一升炒花生,还有半升炒南瓜籽。晚上,从鸡笼里拖出一只公鸡,一刀宰了。他们吃着饭喝着酒,对湘西柴火熏的腊肉赞口不绝。腊肉那黑色的烟垢,已被刘大用的娘用淘米水洗净。陈皮黄的肉,瘦的,肉紧而有嚼劲;肥的,油而不腻,散发着浓郁的木柴清香。

      雪还是下着,时断时续。接着,便是冰冻。村里有一伙人开始躁动了,呼一堆狗,背一杆鸟铳,在村子对河两岸的山上吆喝、追赶。刘大用对地花鼓一行人说,那是打野,他们正在赶一条红毛野猪呢!这样的天气大概等了十天半月,地花鼓团一行决定今年不等不唱了,便顺着河下了益阳。临走时,刘大用送他们到河边,回来双眼红红的还肿了。

      以后的日子像风一样在变,雕花戏楼年年有人演,可益阳地花鼓再没上来。村里人对比了各剧团,说,还是刘大用吹笛的那一伙地花鼓唱得好啊。说这话时,刘大用正在家里吹笛,只是至今未婚。村里的阿婆给他做媒,他先是一声不吭,说多了久了,还骂人了。等他的母亲去世了,他干脆搬进了雕花戏楼。这时的雕花戏楼不再有人唱戏,只见一队队的村里人去开土修水库,还有一队戴袖章的人扬言要拆了封建社会残渣般的雕花戏楼。

      有一天戴袖章的终于进了雕花戏楼,刘大用正苍皮垢脸地埋头往灶膛里添火。他们说,你搬出去,我们要拆雕花戏楼了!刘大用缓缓抬头,说,为什么?他们说,这是封建的残余,你懂么?

      刘大用环视了这伙愣头青,斩钉截铁地说:“懂!我怎么不懂呢?如今,我是社会主义的主人翁,正在占领它!”说着,对着他们一柴火棒扫过去,跺脚道:“谁叫你让我没地方住!兔崽子们。”那一晚,雕花戏楼唱了一夜的《刘海砍樵》。

      雕花戏楼好像就这么没拆。我祖父说,刘大用根正苗红,他占领的地方他们放心。

      此后的刘大用经常出现在山里的红白喜事上。上个世纪八几年的时候,他就靠一根笛子、一曲戏剧混日子。那时,村里的生活又日渐好了,吃饱了饭,又想看戏了。村长找到刘大用说,刘大用,给村里教场戏!

      教戏的都是些兼职师傅,白天干木匠活、棕匠活,晚上被邀在雕花戏楼里一句一句地教新手唱腔、手法和脚步。村里那几个十几、二十的年轻女孩和后生,模仿能力强,不久也学得像模像样。这时的木房子里空前热闹,除了花鼓团的人,还有因长相和个子差落选的青年,以及打拐杖的老人。小屁孩也多,在人堆里追逐,钻来钻去。 那时,我已是小屁孩的一个,生性顽皮,极不受剧团欢迎。一般脚还没站稳就被刘大用赶出来了。我们窝在院子外面,听里面时锣鼓喧天、时唱、时白、时笑得吵成一团,我们的贱性自然来了,也不叫嚷和跑了,躲在外面挤着往门板缝里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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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里的冬天有些寒。屋里的火炉子里木炭烧得火红,火星子往外叭叭蹦。屋外的风使劲刮,门都被关得紧缝了。我们跺着冻麻的脚,哈着冰痛的手,鼻涕稀落落不设防流出来。等剧团的人散了、门敞开了,我们就鱼贯进去,守着炉子要烤半来个钟头身子才暖和。回来,一双冰凉的脚伸进被窝里,把老妈都冰醒了。她捂着我的嫩脚,责骂道,小家伙会看个屁戏哩!

      看不懂戏也要去的。当时,既没电视也极少放场电影,这冬天里的戏场,就是我们打发漫长冬夜的消遣品。吃过晚饭,碗在桌上还转圈圈,人就准备溜了。刚出院门,祖父叫住我说带我去。

      祖父不是剧团的师傅,但他能看懂戏,加上懂点文字,新剧本中的生僻字,大多请教他,所以,一杯热茶,炭火的位置也极好,尊为上宾。他抱着我放在他的腿巴上,边喝茶,边与刘大用交流,有时还有花生瓜子吃,我就安静了,边嗑瓜子,边细细地看。那些小后生平日干重活,手糙得僵硬,小丑、书生哑着鸭公嗓子,气得祖父说,哪像个白面书生哩?一举手一投足,没有读书人的气质。然后,又对小丑说,哪像个滑稽哩?看了没人笑,只让人哭笑不得。

      祖父的话直率,说得学徒师傅们尴尬不已。却也请教道,请丰榜兄详说。祖父的高傲又呈现了,说,书生的面相端正,手足细弱,书卷之气在一手一足之间;小丑幽默活泼,眼睛贼亮,手脚夸张。祖父的话一出,点评到了痒处,有几分道理。刘大用听了很高兴,拍手忙叫人再上茶,也同时恭恭敬敬地双手奉烟。

      宽容令气氛缓和。祖父也发觉刚才的话不够委婉,就在火炉边看着剧本,叫我认字。我记得《刘海砍樵》的一段,什么刘海哥,你在前行哩;什么妹,你在后来哩。唱词乱扯淡。我说,怎不叫《刘海砍柴》呢,叫砍樵?祖父笑了,这就是书生之笔啊,柴,他认为俗啊。我又说,砍柴有狐仙么?祖父这回大笑,学徒中扮刘海的,他说,有啊,刘小兰啊!说完,就一屋子哄堂大笑起来。

      这个刘小兰是村里的一朵花,生得个高皮白,小牙齿配红唇,妩媚妖艳。我看她如水柔的腰段、小脚踩来踩去,心想:等我长大了也唱花鼓,也钓个这么美的女子。

      戏场的浪漫和无拘无束的疯,不久就传出有人谈恋爱了。那个唱“红秆子开白花,结黑籽,磨白粉,蒸黑粑”的小女孩,终于与她配戏的小哥顾盼生情了。刘大用也不好干涉,只匆匆在大年初一的时候,把戏搬在了偌大的木台子上。

      那天,来雕花戏楼看戏的人,多得挤脱了耳朵。我们一家都去。祖父被剧团请进了场子的前排中间。我坐在长板凳上,看刘海和狐仙的爱情,也看唱荞麦的小女子和小哥的现实版。这场戏唱得腔正字圆,有板有眼。祖父舒心地一笑,对剧团说,可以放心出去了。

      过去没出过门的村里的地花鼓,这一次,戏刚落幕,就收到了附近村子的盛情邀请。我的祖父也跟剧团出去,走村串巷,一脸的春风得意。有一天,祖父和刘大用走在一个村子里,在益阳城的一个码头上,刘大用呆呆地看着一个妇人,对祖父喃喃说,几十年了,她老了,背也驼了!这时,祖父才看过去,那个妇人正是当年扮狐精的美丽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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