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九十岁了，一切都很难。我们都不想让她来，可毕竟这是她唯一的妹妹。”
一阵沉默。“要不我跟车接你们来?”对方又一次催促。
“跟车来，你认识我们家?”苏承好奇。
“几年前我陪妈妈去探访过大姑。噢，对了，那时你在上海工作。大姑好本事，养了一个有能耐的孙子……她没跟你提起过吗?”
“没有。”苏承有点不耐烦。她跟她妹妹见过面，那么那个死去的人对她就不是无足轻重了。
“大姑说有机会就回来看看，我们——”
“我再跟她商量这件事，回头告诉你。”苏承挂断电话。他得先打探清楚她的态度。苏承上楼，看见她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他把毛毯给她盖上，她惊醒过来：
“日子太长了!”她抱怨道。
“是的。冬天快结束了。我扶你上床歇着，这样怪累的。”
她摇摇头：“一上床反倒睡不着!这一天天，我都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
苏承试着提起那件事：“你愿意再回石井陈家瞧瞧吗?我是说，如果那里还有你想要见的人，或者别的什么?”
“无所谓的，几十年都没回去过。”
他反倒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了：“你是不是还有个妹妹，石井陈家?”
“嗯。小我十岁。来看过我。”
“她——死了。”他尽量把语气放轻松。
“唔，谁死了?”她又问一遍。
“你妹妹，石井陈家，我该叫姨奶奶的——她死了。”苏承解释得足够清楚了，“那边打电话请你过去。”
她没有触动，甚至一丝惊讶都没有。“好。都走了，也快到我了!怎么死的?哭她的人多不多?”
“我没问。上午我们过去看看，赶早的话晚上就回来。”
“好，去瞧瞧。你，也该去看看的。”
到石井有五十多公里的路程，她上车就瞌睡。苏承放下心来，死讯对她没什么冲击，如同她参加过村里的任何一个人的葬礼。他尽量开得平稳些。从县城穿过去，连过三个歧路口，路标牌指示出“石井”的方向，他不需要再停下来问路。公路旁有家加油站，一条水泥路从旁直穿入大片的田间。不远处有个稀疏的村庄，新旧杂陈，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那儿。”有个老汉拿长竹竿赶着几只鸭子，向他指路。苏承回过头看她，她已经醒了，瞧着窗外。苏承看出她的神色很疲惫，担心参加葬礼会消耗她太多精力。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整个葬礼她都表现得十分平静，甚至过于平静了。
村里没有几个老人还能记得她。她的高寿把更多的记忆只留给了自己。但当人了解到她曾经是陈家的大姑娘时，围上来寒暄的村民还是感到十分惊讶。“大姑了不得。独自抚养一个孩子——那，身边这位，文化人，在报社当记者!”前来接他们的一位圆脸妇女说道。她穿着粗麻衣，右胳膊上系着黑色的扎带。他该叫她姨娘吗?是电话里那位吗?苏承不敢判断。
“头两年是你和你妈妈来看的我吗?”老太太问道。
“那是大姐，我是老三。二姐和小弟都在屋里，三点来钟要‘观丧’。我家就在附近，一直在路口这儿等着你们。”
老太太点点头：“你们几个都在，办得热闹!她小我整十岁，虚岁算八十，一辈子值了!”
“大姑气色很好，又有一个孝顺、出息的孙子，妈妈不及您的福气。”
“她赶我前头去享受，什么福都尽了。”
对方一时语塞，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苏承更小心地扶着她，知道最好什么都不要说。
陈家奶奶住的是旧宅，还是典型的蓝瓦土坯房。她行动不便，死前半年多一直在床上躺着，四个子女轮流服侍。他们不肯把老人弄回自己家，嫌脏。有一回，小儿子喝醉酒，晚上没有过来。陈家奶奶要起夜，摔在地上没爬起来，第二天清晨才被人发现冻僵的尸体。苏承是后来才了解到的。这是她说的她妹妹的福气吗?他想。
他们一行走进院子的时候，苏承把花圈和挽联递给司事的，有人就在坑洼的坪地里点上鞭炮。引进正厅，他看到屋子正中央停着漆红的棺材，一张八仙桌上摆着遗像、龛台、鸡头、鱼身等各种贡品。左侧亡者的儿女跪在地上嘤声哭泣，陪他们过来的老三一进屋就跪到那里。堂前有人示意他上前烧纸上香，苏承让别人搀扶住老太太，跪下来给这个他素未谋面的人上香。棺材并排的一个红脸壮汉清清喉咙，刚想张嘴又止住，低声问他姓名。他回答了，于是那人朝灵堂前大喊：“侄孙苏承泪拜亡魂哟——奏大乐!”木鱼、经文，一侧的唢呐、铜钹一齐响起来，同时跪着的儿女爬起，哭天抢地朝他怀里拜去。他手足无措地扶起他们，心里暗暗吃惊。
苏承他不喜欢这种葬礼，从他十八岁外出，就不喜欢家乡的一切。这里只有他唯一牵挂的至亲的人，但正是她努力要他摆脱这一切。他也想带她离开，可她不愿意。她年纪太大了。对于她，不是为了看到更多、听到更多、感受到更多，而是要更深地、牢固地同过去建立某种联系。即使有他陪伴在身边，也不能补偿这种渴望。
苏承站起来寻找她，她站立在一侧木然地望着棺材。如果早知道她愿意来，他会让刘姨告诉她的。也许在闭殓前，她会看到亡者最后一面。应他的请求，他们也许会打开棺材盖让她同她的妹妹会最后一面，也许不会——开棺是一个大忌讳。没什么要看的了，他打算马上带她回家。
“明天上午安葬，为什么不等一切结束后再走呢?”司事的问道。那几个子女也极力挽留。
“我明天就要回上海。”他简短地回答。
“大姑留下吧!大姐到过你们家，我们可以把她送回去。”
苏承望了她一眼，她没有说话。“这边太吵闹，奶奶休息不好。你们事挺多，也分不开身照顾她。”
她忽然说道：“墓地是在村南的五仙岭吗?下午我去看看。”她又对他说，“孩子一个人在家，你可以回去，我留在这里送妹妹上山。”他十分意外。她不愿意他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陪在她身边。他呢?他放心独自回家，然后第二天带走儿子，留下孤零零的房子让她面对吗?他要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