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心眼实。母亲说他一口凉水都通到屁眼。
那年入秋，父亲染上了肺结核。队长照顾他看坡。
下半夜，父亲被一泡尿憋醒，发现地里晃动着一个人影，就操着一根铁锨，悄悄靠前，借着朦胧的月光，认出是同明老婆。同明老婆平时就爱占小便宜。这回，也太贪心了，装了整整大半口袋嫩玉米。父亲起初不想得罪人，悄声说，嫂子，把玉米放下，快走吧。可同明家不睬，还嬉皮笑脸地往父亲身边靠。父亲火气上撞，推开同明老婆，拎起那半袋玉米，蹭蹭跑回村，擂响了队长家的门。
结果队里扣了同明老婆半年工分。
事后，父亲有些内疚，碰到同明老婆，总是远远躲着。
母亲也责怨父亲，队里的东西又没长眼睛，你何苦去得罪人。父亲闷声说，那也不能偷。
当时，每家都有几分自留菜地。
奇怪，我家的白菜秧子连着几天都少个三两棵。
贼终让父亲遇上了。那天擦黑，父亲去菜地，碰到了同明老婆，擦肩而过时，冷不丁瞧到她挎筐里盛着一棵白菜。父亲的心就揪了起来，这个时节白菜刚打卷，还没长足身量，不是过节或来了贵客，谁舍得拔它?蓦地，父亲像是想起了什么，两步并作一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菜地里。果不其然，又少了一棵，而紧挨着同明家的菜地却一棵都不少。
父亲一腚坐在地上，先是懊悔，如果早来一步就会当场抓住她，继而又痛恨自己不该来，眼不见骂几声出口气拉倒。
父亲坐了好长时间。都说蛤蟆气急了也鼓肚。娘个头，让你也尝尝被偷的滋味……
整个行动过程，父亲的心里乱极了，火气不知往哪儿撒，伸手把一棵白菜拔出来的时候又觉得痛快极了。
父亲却忽略了菜地旁一个窥视的影子。
哎哟老天爷，快睁开眼看看，你当是狗吃了日头，黑了天，一回回地偷惯了鬼……
父亲前脚刚进门，骂声就从天上砸下来。
接着，我家的门口就乱了起来，收工刚回家的男人女人都围了过来。
同明老婆的手指头戳着父亲的眼，骂声一阵高起一阵。父亲蹲在门坎上，脚下的一棵大白菜格外刺眼。
事情很快就惊动了大半个庄子。
同明很快跑来拉他老婆，那个女人蹦高一样不让拉，两个巴掌拍得山响，嘴上的唾沫星子喷得人不敢近前。
父亲的样子是那样委琐，一下子就比人家矮了半截子，竟然在那个跳高的女人面前理亏到没有吭一吭声。
父亲的名声顷刻间彻底毁了，毁得是那么惨那么零碎。
母亲下地回来就埋怨父亲。咱家还缺一棵白菜，你犯傻啊。一问才知，是同明老婆先偷了我家的白菜。母亲就骂父亲为何不当着面说啊。
没抓住人家的手脖子，俺的让人抓住了。父亲懊悔不止地擂着自己的脑壳。
父亲或许因此生些闷气，一直咳嗽吐血。
一天正午，父亲从队里回家，有些头晕。正迷迷瞪瞪地走着，突然，发现村头水湾里有个洗衣服的女人，一头栽进了水里。父亲连忙跳进河里，奋力将其拖上岸，当自己筋疲力竭爬上岸，一瞧落水者，竟是同明老婆。父亲愣了片刻，直起身子欲走。可一看她嘴里直冒白沫，知道是犯了羊癫疯，父亲犹豫了片刻，还是蹲下身，不顾脏臭，口对口做起人工呼吸。
由于下河救人，父亲受了寒气，连着几天，躺在床上咯血咳痰。一些来家里看父亲的人只是远远地离床而坐。同明也来了，他却不嫌脏，坐在床头手攥着父亲的手，满是歉意地说，兄弟，那桩事就甭记心上了。
父亲蜡黄的脸上悄然滚动着两颗泪珠子。许久，才长叹了一口长气说，那可不是一棵白菜的事啊……
这时，从门外疯闯进一个女人人，没待父亲看清，就扑通一声跪在床前，痛哭失声。
大兄弟，嫂子给你来赔不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