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言用草席包裹住父亲的尸身,整个过程中都是些悲恸难言的情绪。或许是父亲隐忍的性情所系,我终是面目平和的看他们拖走父亲的尸身送往火葬台。
正午日烈之时看见冲天的浓烟,感觉这么多天来的各种悲痛都趋于静止不再翻涌,那些父亲存在过的画面也缥缈若虚的就此沉淀在回忆里。
我突然不觉得难过了,这世间确实存在着太多岌岌可危的人情,强硬的教你演练过冷暖百态,再放你一个人浊世独行。
本就不用太计较,拿父亲的一生与这点委屈相比,倒真是会被他看轻。
我终于可以了无牵挂的离开。带着父亲一生无言的伟大亦或苦楚,离开他奉献了半生心血的土地。
隔天乡亲们捧来父亲的骨灰盒,那些繁复的刻纹确也真的是值得考究,不枉父亲生前那般不计的付出,总算是让他们心念的恩情吧。
自私愚昧里残存的感恩,我多有幸替父亲感谢他们。小小说
从父亲的故居里带走一方纸镇、一支毛笔、和一册诗选。
路过田埂还依稀辩的清小屋门楣上苍劲的大字,“蚁行之德”何等草率却无比决绝的背定了这样的使命。
是不是从题下那四个大字起,父亲这一生凄苦乐瞒的命运就开始显山露水了。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驾一副老花镜俯案阅读,他把宣纸平整的拓在一起,袖子利落挽起,会在兴起之时研墨挥毫,那样的神采自是比一般书生多了些气血方刚。
他也果真放的下回城的机会,留在深山里执教。
只是他骨子里近于软弱的无言,在日后长长久久的日子里变成一种症结。
我常常在想,在目送我和母亲回城那天,他若舍得下所谓的自尊,那么母亲是否甘愿陪他守着这漫漫无期的日子,做一对活雷锋。
也只是想想罢了,那时他不过是故作轻松的嘱托我常回来看他,眉目里瞬间沉寂的光泽在我抱住他大腿的时候徐徐燃烧起来,那大概是我此生看过得他最生动的表情了。
年幼不知离别愁。我随母亲回城后便常常忘记那时的依依惜别。
高考过后兀长的假期,母亲和继父在带我四处旅行一个月之久后终于记起我那只身留乡的父亲,他们说:回去陪陪他吧。
即使往返多次也没能习惯这里颠簸的路途,只是怀着日后多次探望重新培养出来的思念之情,才稍加安抚了嫌弃的情绪。
父亲那个时候已经痨疾缠身,我并不知晓。
只是夜夜被他急促的咳嗽声吵醒,内心泛起源于骨肉至亲的焦忧。
然而隔天他依然早起,亲自上山寻了我喜欢的野味下厨。
家里较之早些年明显的冷清简陋了许多,他的书桌却依是端庄而昌荣的局面。纸镇吓素白的宣纸平整安分,翻开的诗选有不知累覆了几层的勾画痕迹、沧桑里多了年岁沉淀后的释然,毛笔毫毫疏整衬的一方砚台愈加沉稳。
这是父亲倾付一生的理想和事业。在他手执教鞭的那么多年里风雨不惊的坚持着原貌,久而久之都失去了让人动容的缘由。
父亲本是那种寡言的人,这么多年牛耕蚁行未曾表露出哪怕一丝的不甘。相亲们初始自是感动于父亲的舍身为人,日常生活里的关照倒让父亲都有些不好意思。
这样几年过去,父亲的付出渐渐被习惯,默认为职责。那仅存的感动无以存活,父亲便成了这山村里任劳任怨的耕牛细蚁,日复一日。
没有了乡亲们的关照,父亲在工作之余不得不事农事兼牧业,整日的劳累。住在父亲那里的那些时**到是满心欢喜的放下工作之余的事务陪我。
一手劲楷便是在那个时候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
我开始由衷的理解着父亲并且在短短的四十几天内把亏欠于年岁的敬爱一一补回、嵌入骨髓。
日后奔赴他乡读书的我每每想到父亲,便不觉孤独,那样一个沉默伟岸的男人在更像是信仰,当时的崇拜没有悲悯的成分。
我的未来里都留给了他很大部分的时间,父亲会有足够的时间教化他的儿子成器成才。
然而我从未料想到那短短的四十几天竟然是我们最后得相聚。
而我在来不及消化这些情绪的时候被遣回处理后事。
父亲弥留之际因缺乏必需营养,已是周身覆满溃烂的疤痕,愚昧的乡众疑是瘟疫,把尚有生命迹象的父亲移到院子里阳光下袒胸曝晒。
待我战栗的走到他身边时,只留冰冷的尸身。
这样离去的他,竟然也面容安然。
看着向来衣着讲究的父亲如今衣衫不整,难抑悲恨的我拨开人群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为父亲穿戴起来。
可能父亲的所作所为真的是蚂蚁般的行径,这里的人们依然是混沌无知的模样,几个精壮的汉子拉开我厉声言明要将父亲染惹瘟疫的尸身即刻焚化。
那一刻我是真的替他不平和感到悲哀。
然而那样的父亲即是离开时都甘愿承受曝尸的命运,又何尝没有预见过他那一腔热血所跌落到的这个世间,溅起的只有舆论和淡忘。
他唯一存有的价值——那些让我奉为信仰的高洁品质,也被这样冷严的世故打的支离破碎。
那样无言的一生只辉煌了我短暂的记忆便随浊流堙于时代,自此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