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永远没有假设，只有发生，和不可停止的前进，直至结束。或者死亡。
文。蓝染璃瞳
【苏】 在光线昏暗缭乱而压抑的酒吧，我在无数疯狂扭动、夸张尖叫着的人群里找到苏。她画了很浓的烟熏妆，暴露的衣着。有着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漂亮。骨感。还有眉目间隐约透出的青涩。
这已足以为她惹来很多不怀好意的目光。
把她从酒吧拉出来。她已半醉。带她去了我的公寓。洗浴。给她找了身简单清爽的衣服。清醒后，她就一直关灯蜷在客厅的沙发。发呆。沉默。指间的烟火再黑暗中忽明忽灭。
凌晨三点。我打开灯，走近她。她拿起烟盒，里面还剩最后两支烟。她分给我，说，海菲，陪我会。
我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她垂着头，摁掉烟头。逆光的阴影里，她的面容皎洁，像一朵山茶。
她说，你相信这个世界有真主吗？如果有，为何我虔诚祈祷了这么久，真主还没有收回我罪恶的灵魂，留它在这副破旧而不堪负重的皮囊里，颠沛流离。
她说，海菲，我的心好像丢失了什么，缺了一块。找不回来。
我抱着她。紧紧地拥抱。试图用我的双手，我的体温，慰藉她年轻而脆弱的心。
〖苏。想听故事吗？〗
〖好。〗
【母亲】
她躲在老屋的门后，看着母亲离开的背影，咬着唇，倔强地没有掉泪。
直到母亲走远，她从门后走出来，被明朗的阳光晃到眼。她抓抓蓬乱的头发，随即伸手遮住眼前的阳光。皱得不成样的粉裙和脏兮兮的小脸蛋。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弃儿。
老屋前有一片露天的天井，长满了开白花黄花的野草。她抓了一把在手里。转身时看到一个少年。脏而瘦小。眼神铮亮。正好奇地打量她。
她狠狠地瞪他。少年挠挠头，跑掉。很快又回来。
手里是一把洁白的栀子。浓郁而芬芳。他给她。看她别在头上，捧在脏掉的粉裙里，眉眼里全是欢喜。
那年。她七岁。父母离异。她被判给母亲。母亲另嫁。她被寄养到老家外婆家。在那里，她遇见辰一。
〖海菲。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母亲。〗
〖从来没有？〗
〖没有。母亲因生我，难产而死。一直和父亲继母生活。母亲的概念，对我不存在。〗
〖苏。所以你永远都不会想她。〗
〖是。永远都不想。〗
【辰一】
他教她下水摸螃蟹。在小溪口码了石头，挽起裤衩，掰开石头在底下扒寻螃蟹。他爬很高的树为她摘挂落的风筝，下树时被枝桠拉伤手臂，疼得龇牙咧嘴。却把手背在背后，不让她看。他用自行车载她去医院。外公外婆出远门，她高烧几近昏迷。直到他来。他抱她，逗她轻得像猴子。在医院，他是守在她身旁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照顾她的，唯一的人。他翻墙为她偷李子。深红色的烂熟李子，摸上去很软，旁边还留着细小的新鲜绿叶。她接过来，捧在手心，拾起一只，轻咬一口，酸涩深入骨髓。却是笑着，那样开心。他攒钱，把父母平时给他的零花钱偷偷攒起来。98块5毛，她记得那样清楚。他买了个大大的芭比娃娃，送给她。11岁生日礼物。她收到的唯一的礼物。他说，这个娃娃和你一样漂亮，像个公主。
他是她的少年。
【告别】
14岁那年，辰一和父母搬去了城区。从此，断了联系。告别，本来就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又变回沉默。
她一个人去郊外的田野。独自躺在收割后的稻田。看夕阳，看流云，看傍晚的飞鸟。她迷路。她饿了。半夜爬起来喝水。对着水龙头，大口大口灌，直到呛到满眼泪水。后来她变得厌食。看到食物就失去吃的欲望。吃很少的东西。只喝水。冰冷。清冽。让人清醒。
16岁那年。她考上城里的重点高中。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彻夜未眠。辰一。辰一。好久不见。
【重逢】
去了学校。费了好些劲，联系上辰一。听到他声音那刻，她莫名掉了泪。那么淡漠而自持的女子。
他约她在图书馆见面。
二楼，图书馆。寂静一片。小小说
脚步在木质的地板上响起，空旷的大厅依稀能分辨出回音。阅览室的玻璃门反射着夕阳金色的光辉。她穿过大厅，推开那扇有些沉重的玻璃门。少年回过头，对她招手，浅笑。恍然如梦。
他着白色衬衣，短发。皮肤暗，小麦色，粗糙，健康。额头宽，鼻梁挺立。眼神明亮。脸庞的轮廓开始分明。十八岁的辰一，已逐渐褪去青涩，成长为坚毅挺拔的男子。
他说，海儿，好久不见。
她哽咽着，想要拥抱他。多日的情感积蓄像是突然找到一个情绪发泄口，汹涌。迫不及待。但她只是望着他。
他接电话。挂断。眉目间是抹不开的温柔。她忽然不安。
海儿，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约莫两分钟，一个女孩。穿一件琉璃白刺绣上衣，短裙，大朵的蔷薇在她腰侧绽开。神情柔和。温暖。他牵住她，说，海儿，这是我喜欢的女孩，昕儿。
昕儿，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海儿。
妹妹。妹妹。
四周忽然安静了。她只听到心脏在寂静的空气里跳动。那么重那么痛。似乎跌落在刀尖划拉而过，带起尘烟倏倏掉落的仓皇。
【擦肩而过】
后来，她刻意与他疏远。或是他疏远了她。
偌大的校园，除了偶尔的碰面，点头，微笑。然后擦肩而过。
她记得14岁分别之前，他常带她骑自行车去兜风。
刷刷刷。自行车的轮胎摩擦在小石子公路上。路边的田野渐渐暗下来。夜风清凉，繁星漫漫。
她环住他，靠在他的后背。安静地，不说话。他偶尔会侧头看她，唇角含笑。
她记得他在院子里那棵大皂角下，牵住她的手，神色腼腆，面颊微红，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她听到他说，海儿，你要快快长大，做我的新娘。
〖苏。如果可以，我愿将身躯埋入时光的深渊，只留一双耳。附于地表，倾听大地的脉动与岁月轰鸣而过时心脏的颤栗。那样，至少还可以证明我活着。〗
〖海菲。你看“誓言”这二字的结构。有口无心。〗
【十八岁】
直到那日，她过十八岁生日。春末的黄昏，窗外有低低的鸟群飞过的声音。
有人敲门。她知道是他。在学校，她除了他，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他是唯一知道她租房住址的人。
心里到底是欢喜的。
她开门。西下的阳光映在穿黑格子衫少年的脸庞，颓废落拓的表情。她的心没来由地疼。
他抱她。无助的脸用力揉进她的肩窝。
他和昕儿分手了。她陪他。喝很多酒。两人都醉了。
那晚，他们在那所小房子。抵死缠绵。
次日。他醒来。她浓密的长发散发出清香，扑散在他身旁。
他拨开它们，吻她。眉。眼。鼻梁。然后唇。
海儿，我会对你负责。
〖苏。后来我常想，如果十六岁那年我没有去那所学校找他，最后的结局会不会没有那样糟糕。
〖你后悔了？〗
〖从不。〗
〖海菲。生命永远没有假设，只有发生，和不可停止的前进，直至结束。或者死亡。〗
【短暂幸福】 幸福来得太短暂，就像七岁初遇时辰一送她的栀子。浓香。洁白。
不过第二日，就泛出憔悴的黄色。开得太纵情，已经枯萎。
得知辰一车祸的消息，她像疯了一样赶往医院。辰一已经送进急救室。
门口坐满了人。他的父亲，母亲，家人。空气污浊闷热。
她靠着墙壁，沉默着。不吃不喝，偶尔乏了，蹲下。眼睛藏在头发里，无声掉泪。等了9个小时。
她不要他死。她要做他的新娘。那是他对她许下的诺。
手术室门打开。主治医生解下口罩。表情沉重。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苏。那是我这辈子听过最绝望的一句话。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尽力了，也就无能为力了。
【死亡】
医生给辰一拉了心电图，窄白的纸上是一条直线。这是医院作为死亡的证明。
她颤栗地抬腿迈向他，撕心裂肺的疼痛塞满胸腔。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寂静包围了她，绝望扼住她的呼吸。
她抱住他。抱住他尚有余温的躯体。泣不成声。
他的头上有动手术留下的缝线，已被血浸泡成黑色。她一遍遍抚过他年轻的面庞。眉。眼睛。鼻子。嘴。
他的母亲扑在他的父亲怀里恸哭。
小姐。请节哀。护士小姐走过来，替他盖上洁白的床单。然后推他的床架去了太平间。
她愣愣地望着。望着他离开。直至再也不见。
她怎么都不敢相信，不愿相信。这个世间她唯一深爱，唯一在乎的男人。这个从她童年时在她孤单无助时陪在她身边的男人。这个在她生病住院不眠不休守在她身边的男人。这个曾每天牵她的手，陪她一起上学的男人。这个使她蜕变成真正女人的男人。这个拥抱她的男人。他被带走了。
他们不会再有疏离和怨恨。再不会有任何重逢和告别。他已经死了。
死了。
她仿佛听见时光坍塌的声音，沿着耳廓的弧线，穿透耳膜，向下直抵心脏。一寸一寸消亡。直至消失。不见。
整个世界退化为一片黑白的迷惘与悲哀。
【最后的礼物】
然后是葬礼。她不去。关自己在屋里。行尸走肉般。不吃不喝，直至昏迷。
醒来时，呼吸间是刺鼻的苏打水味道。床边站着一个女人和一个陌生的男人。
女人是她的母亲。对她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十一年的母亲。
母亲说，海菲，你真是让我失望，没想到你和你那混账父亲一样，没出息。
她怔了怔。沉默不言。只是心底微微酸楚。她像个孩子，想哭。
穿白褂的医生拿文件走了进来。说，小姐，你怀孕了，已经两个月。
她的脑海里划过洁白的闪电。辰一。
她伸手，轻摸腹部。一丝宽慰和欣喜流淌过她死寂的心。辰一。这是你留给我最后的礼物吗？
【孩子】
母亲对医生说，手术越快越好。
她抬头，不敢置信。心冷。如死灰。
不要。她惊恐地抓住医生。
母亲说，手术完后你跟我去天水。没有询问，没有征求，波澜不惊的语调，只是在宣告。
凭什么？她语带颤栗地看着她的母亲。十一年所独自承受的压抑和孤独，即将失去孩子的恐慌，让她即刻崩溃。
母亲别开脸，凭什么？凭我是你的法律监护人。凭我不能让你生下这个野种来丢我的脸。
她扑向母亲，抓住她的手臂。紧紧抓住。指骨节蹦出一片片惨白。妈。我求你，求你不要打掉他。不要。他是我和辰一的孩子。她近乎尖叫而无助地嘶吼着。
母亲转身，走开。她跌落在冰凉的地板。用手臂支撑虚弱的身体爬了起来。
妈。我求你，不要拿掉我的孩子。没有他我活不下去。妈，求你。我已经失去辰一了，不能再失去他。
坚硬的地板，落下她清脆的磕头声。咚咚。我求你。咚。妈，我求你。咚咚。
那样惨烈。卑微。
〖苏。生命中有太多时候。我们是这样无能为力。我们是多么卑微，脆弱，徒劳挣扎。除了顺从命运，我们一无所有。〗
〖海菲。生命只是一场幻觉。时光将会吞没我们。不留余力。〗
〖然后，直到你遇见我。〗
〖是的。苏。直到我遇见你。〗
【真实】
我们都不再说话。只是沉默。
房间外，是逐渐明亮的曙光。黑暗褪去。苏入睡。
我看着她恬静的睡颜，静静地。
苏。你真的忘记了吗。彻底的。苏昕。
你忘记为了救你，推开在马路上任性不走的你，却被迎面而来的卡车撞上的辰一了。
你忘记倒在血泊里昏迷前最后一个动作却是紧紧握住你送她的翡翠石刻幸运星的辰一了。
你忘记为你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昕昕”的辰一了。
辰一逝世后，苏昕就大病一场。醒来后忘记了关于辰一的所有一切。也不再认得我。
医生说，这是选择性失忆。
有时，忘记也是一种幸福。苏。
【辰一】
世间这样荒芜，寂静深不可测量。是你不在我身边。
辰一。我是这样想你。
后记。 海儿，这是写给你的文字。还为了纪念辰辰。2009年6月26日。辰辰逝世。距他离开已经一年半了。那么年轻而鲜活的生命。
记得那个被我取外号叫喜之郎的辰辰。记得那个总赖着我们叫他姐夫的辰辰。记得那个每次和我还有薇薇斗嘴，最后甘拜下风的辰辰。记得那个对海儿许下承诺的辰辰。
他已经离开了。永远。
海儿，你要坚强。辰辰，愿你在天国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