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还记得父亲举起的那根扁担。那根曾经叫我心生悔恨，难以释怀的扁担啊!如今是否连同坍塌的老屋一起，消失在丛林深处了呢?
一只扁担，是我们那里必备的农具。然而作为农民的父亲，当时对那根扁担的使用，显然是不正确的。他举着那根他常用来跳粮食的扁担，凶神恶煞地追赶我。以至于，许多年后，我还记得我逃跑时，耳边呼呼的风声。那是父亲第一次打我，我心惊胆战，踩翻了山间小路上的石块，跑掉了鞋子，以尽可能最快的速度逃避父亲和他举着的扁担。身后传来父亲带着哭腔的叫骂声，最终，他举着的扁担被邻居强行夺下。避免了父亲唯一一场对我的暴打。
父亲，其实是个苦命的人。他是家中长子，但因为兄弟姐妹九个，所以从小就吃尽了苦头。因为要照顾弟妹，又因为祖父祖母身体一直不好，他勉强只读到初中毕业。后来因为家境贫寒，他不得不离开家，去两百多里的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做上门女婿。别看他初中毕业，但一直喜欢读书。农闲时间，他到处借书来读。读完遇到兴致好，就会讲给我们听。他经常回忆起自己带着一茶杯豌豆去上学的事，他说：“你爷爷规定的，要想上学，一个礼拜只能供应一茶杯豌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那儿土地刚分到户，在他和母亲的努力下，我们，他的四个孩子的书包里，天天塞着白面饼子呢。我想不到，也没法想象一茶杯豌豆要吃七天，肚子饿了怎么办?父亲说，当时他把豌豆分成了五份，每天早上一份，午饭和晚饭则去学校后面的山上找野菜吃。他呵呵笑着说：“当时肚子饿不怕，最怕你爷爷不让我念书。豌豆分成五份，周六周日回家蹭饭去!”天天吃着白面饼子的我，哪里能感受到父亲话里有话呢?
自己没有上完学的父亲，一直把供我们读书，当成了他自己的事业。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去世。父亲要养活我们四个孩子，还有赡养年迈的祖母，家中的境况一日不如一日。许多人劝他放弃供养孩子读书的想法，可他依然坚持着。劝得人多了，父亲总会对来人说：“卖山卖林卖房子，砸锅卖铁也要供养孩子读书。不然孩子们就得像我一样，过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呢!”
在他的坚持下，姐姐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而我，当时因为中考差了几分，而选择去了地区高中。父亲听人说地区高中是普通高中，给我承诺说，坚持一个学期，他会想办法求人将我转进县城的重点高中。可我，无法从中考失利的阴影中走出来，在地区高中越来越坚持不下去。当时体育老师规定，体育课上必须要穿运动衣。就在几天前一次体育课上，因为我买不起运动衣，没运动衣穿，而逼迫站在操场的一角。这件事直接导致了我最终下定决心，卷着铺盖卷回家。
记得当时天还没亮，我就背着行李离开了学校。想着终于可以回家帮父亲干活，可以让他不那么累。还可以帮祖母做家务，可以让她不那么可怜，心里一阵轻松!走了几个小时山路，到家时，正是吃午饭时间。看到我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父亲显然很诧异。他迅速把眼睛从他看的书页里抽回。(边吃饭边看书，是他的习惯。)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和我提着的行李。问道：“今天不是星期天，你放假了吗?你，你怎么把铺盖带回来了?”。顷刻间，我一路上的高兴劲儿全无了。低声说：“我不想上学了，回家来帮你干活!”父亲像是猛然醒悟过来，大吼一声 ”你，你这个死女子啊!“站起来，举起了屋角的扁担。
扁担被邻居夺下了，父亲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但他还是发狠心说了一句：“今天，你必须去学校，不然我打断你的腿!”我知道暂时是不能也不敢回家的，忐忑不安坐在离家不远的山林里。听到家里传来父亲长唉短叹的声音，烦闷的思绪在脑海里翻腾着。想着，当初全家人寄希望我能从初中考出去的，可是我却让全家人失望之极。想着，进地区高中的学费还是父亲挖东墙补西墙借来的。想着，读地区高中时，因为去迟了几天，没有了课本，是父亲连夜步行赶往县城去帮我找的。想着，那天去学校报名，因为没办到饭卡，父亲在饭店里给我买了一碗面。而担着我的行李走了六十多里的他，却硬说自己不饿，只喝了一碗面汤……
我在小树林里坐到天黑，直到祖母来寻我。祖母说，父亲让她给我留了饭。 我磨磨蹭蹭地跟在祖母后面回到家，厅堂里的灯亮着，父亲和我最喜欢的小学老师正坐在小桌子前等我。小学老师说：“这孩子，怎么突然不想读书了呢?你知道你父亲为坚持让你们读书的事，遭了村里多少人白眼吗?”是啊，那时候的农村，没有那个父母能像父亲这样，把全部的孩子都送去学校的。在当时许多农村人心里，能让孩子认得几个字就行了。至于女孩子，更没有必要读书，反正将来要都是别人家的人。想起母亲去世后，原本不会干农活的父亲，为了供养我们，硬是起早贪黑地下地干活。为了供养我们，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从来没穿过一件新衣服、新鞋子。看灯影里，穿着破烂衣服、穿着露出脚趾的烂鞋子的父亲，我哭了起来。父亲接着小学老师的话说：“妞，你大了，也懂事了。可是我不需要你回来帮我，我希望你好好读书，明白吗?我知道给不了你更好的条件，但你在学校需要什么，只要你回来跟我说，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在昏黄的灯影下，我点了点头，父亲满怀愧疚地走到墙角，把那根扁担扔到了老屋的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