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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

时间:2015-03-02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尹群  阅读:

  我十多岁的时候,见过一回送葬的队伍。是我们屯子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死了。那个队伍,浩浩荡荡,即使是上小学的操场去看电影的人好像也没有那么多。不但本屯的人都参加了,连外屯的人,别的生产队的,只要知道信儿,都顶风冒雪地赶来了。我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盛大的场面。以往屯里死人的事也时有发生,我们小孩子多是吓得几天不敢单独出门。而那次,因为人多,男女老少,甚至连各家的狗都跟在送葬的人群里,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不但不害怕了,还把那个葬礼当成了一场从没有过的热闹。

  死者叫陈守仁,是个地主,白头发白胡子,笑眯眯的,屯子人平时都叫他老陈先生。这里的“先生”,并不完全是尊称,是我们那个地方对有医术的人的称谓,跟现在叫“大夫”的意思一样,但大概也含有尊敬的意思。称陈守仁为老陈先生,称他的儿子陈树德为小陈先生。尽管称小陈先生,其实陈树德也已快六十了。老陈先生死在腊月里。人们已经准备过年,杀猪、淘米、糊墙,勤快一点的人家,开始一趟一趟地往供销社跑,买酱油,买冻梨,买花布,买年画(样板戏的剧照)。老陈先生就是在人们忙活过年的时候悄然过世的。

  那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纷纷扬扬地下着大雪。家家的院子里都是厚厚的积雪,路上也是厚厚的积雪,脚踩上去能没过脚面子。陈树德为老陈先生准备的棺材有点寒酸,有点应付的意思,就是普通的杨木板子,还很薄,刷薄薄一层紫漆。陈树德这样做,一来呢是没钱,买不起好木材,其实有钱也没处弄木头票去,比如上等的红松木,连当官的都淘弄不着。二来是不敢那样铺张,怕上边知道。比如大队的支书、公社的包队干部老梁,他们若是知道了,肯定没他好,开批斗会,办学习班,估计那是轻的。队长的老爹却看不下眼,说什么也要把自己准备的好棺材让给老陈先生。队长老爹的棺材是白松的,虽然也算不上最好的木材,但规格上制作上绝对算得上一流。棺材帮及棺材底是四寸厚,棺材天(即棺材盖)是六寸厚,这有个叫法,叫“四六”的。普通百姓,死了能用上这样的“四六”大棺材,那是无比风光荣耀的了。而且,里外刷了好几遍的紫漆,油光乌亮。不单是为了好看,主要是为了防腐。本来队长的老爹还要找杨画匠再画上“二十四孝”的,队长没同意。队长没同意也没说什么,只是瞪了一眼老子,队长的老爹也就没再坚持。队长的老爹也知道那是犯禁的事。棺材上画“二十四孝”是解放前流行的做法,解放后就不行了,属于封建迷信。

  陈树德百般不肯。陈树德红着脸说,这这这哪行呢?这这这可不行!陈树德的意思,一是等队长老爹百年之后,他拿啥还人家这样一口大棺材?就是把自家那两间破房子卖了也不值。二是,即使人家不要棺材,可这样一份盛情也让他承受不起。这不得欠人家一辈子么!再说,那样一口大棺材,得多少人才能抬动?叫他求谁去?但队长的老爹脾气一向是很倔的,陈树德越是推辞,他就越是要给。两个人在陈家的院门外,像打仗一样,惹得不少人围观。最后还是队长骂了陈树德,陈树德才不再推辞。

  人死了,灵柩用马车往出拉,跟用人抬是不一样的。不管多远,用人抬到墓地,这是对死者的最高礼仪。一般的人家,死了老人,如果本家亲戚少,人缘又不怎么好,关键时刻没几个肯上前帮忙的人,最后就只好用马车拉出去。当然,那样会叫人笑话一辈子。老陈先生的“四六”大棺材,沉得很。最低得需要十几个强壮的男劳力抬,人手少了根本抬不动,陈树德为此很犯难,他想用队里的马车,又不敢跟队长张嘴。队长瞪了他一眼,这事,不用你管了!陈树德就唯唯诺诺地站在那,半天不动。其实陈树德是个孝子。老爹死了搁马车往出拉,无论如何他心里都难受得很。队长一说为老陈先生扛棺材,社员们争先恐后往上上。用来抬棺材的杠子,是一根根碗口粗的松木杆子,横着两根,竖着两根。竖着的两根,其实不是两根,是四根,是两根两根绑在一起,加长了。长长的松木杆子,足有二十几米,这样可以上来更多的人一起扛。当然也不是随便多少人都行。扛棺材的人数是有讲究的。一般八个就够了,最多是十六个。用十六个强壮的男劳力抬棺材,这种情况是不多见的。

  •   棺材头前,走着老陈先生的后人们,棺材的后面,跟着全屯的男女老少。按理,别人不必,但老陈先生的子孙后代起码应该披麻戴孝,戴重孝。那个年代,人死了,戴孝,烧纸,以及找个阴阳先生看看坟茔地的风水好不好,看看死者死的时辰有没有啥说道,犯不犯病,算算出殡的时辰,临出殡前给死者“开光”,为死者指路,找人给死者扎个纸牛纸马等等,这些早先发送死人的习俗,统统属于封建迷信,谁家也不敢整。人死了,就那么草草一埋。所以说是葬礼,其实啥仪式也没有。就是大伙一起跟着把灵柩送到墓地。那么杂乱的队伍,除了哭泣的声音,除了脚步的声音,再就听不到别的声音了。所幸,纷纷扬扬的大雪给每个送葬人的身上披上了白色的外衣,像是所有的人都在为老陈先生披麻戴孝。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也像是上天为老陈先生洒落的纸钱。人们默默地跟在棺材后面,诚心诚意地送老陈先生一程。我们小孩子看着大人们肃穆的神情,心中有种莫名的沉痛。

      陈家的祖坟早在土改时就被掘平了,土地归了队里,种上了庄稼。如今屯里死了人,都往屯外五里远的一片草甸子去埋。日积月累,草甸子上已经长出一片的坟包。不管多远,出殡的棺材半路是不好撂到地上歇息的。人累了,旁边的人上来替换。如果没人替换,你就得咬牙坚持到底。若是中间有人顶不住了,腰塌下来,重力就会倾向另一个人的肩头,另一个也承受不了,会影响整个队伍,弄不好就只有停下来。为此出殡的人家都要事先请扛灵的人好好喝上一顿酒,说上无数的好话。陈树德没有,陈树德根本没想到会用人抬。队长跑前跑后,给扛棺材的社员鼓劲,调动队伍步伐一致。十六双大脚,在雪地上发出整齐的声音,唰唰唰唰,听起来好听。扛棺材的社员,脸上个个淌下汗来。红头涨脸,狗皮帽子摘下来,垫在肩膀上。

      送葬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大队支书领着两个基干民兵拦在了前面,支书右肩膀上挎着一杆“洋炮”。所谓“洋炮”,就是打铁砂子的鸟铳。支书参加过“抗美援朝”,喜欢枪,平时出门总是背着,枪不离身。大概也有震慑阶级敌人的意思。支书脸色铁青,狐狸皮帽脸上两片白霜,更显得脸色阴沉,嘴唇哆嗦。支书一生气就是这个样子,支书生气的样子人们十分熟悉。支书不生气的时候少,一天到晚见不到乐模样,忧国忧民的。生气的时候,好张嘴骂人,骂人骂不利索,就动手,扇耳光,踢屁股。一面打,一面骂。当然,这得看对象。“广大贫下中农”他基本不打不骂,而对一小撮“地富反坏右”分子,则绝不留情,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阶级仇恨。这大概就是支书理解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含义。如今老地主已经躺在棺材里了,骂呀打呀都没用了(需要说明的是,即便老陈先生活着的时候,支书也没有怎么打骂过他,这一点,老陈先生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地主绝对是个例外),支书便对着陈树德的屁股踢一脚,陈树德蒙头蒙脑,不敢动弹,陈家人一概垂首侍立。队长过来,把支书拦住,说不关他的事,都是我张罗的。支书看着队长,嘴唇哆嗦半天,方才发出声音,你,你,你是干啥吃的!你还有没有点阶级斗争观念?有没有点阶级立场?平时人们都怕支书,怕他打骂是一方面,主要是怕扣帽子。不管啥事,一到支书这,三句话不离本行,政治挂帅,喜欢上纲上线,动不动就要把人绑了往公社送,办学习班。家庭出身不好的,无论大人小孩,见了支书,魂都没了,像见了阎王。支书愤愤地一挥手,指着浩荡的人群,这事,你,你,你请示谁了?队长说死人也得请示呀?再说,大伙都是自愿来的,我又没动员。支书嘴唇哆嗦半天,没说出啥来。队伍里边,几个生产队的头头脑脑,像副队长、会计、保管员、民兵排长、妇女主任,包括“打头的”刘三,全蔫了吧唧撤下来。陈树德腿早软了,跪在雪地上,双手抓着支书的棉裤脚,求支书。陈树德认为是自己连累了大伙,要打要罚,要杀要剐,可他来。陈家人见状,一齐给支书跪下来。一个个瑟瑟发抖。刘三身边的社员拽住刘三,小声说,你算个鸡巴干部?你怕个啥?早有社员主动顶上干部的位置。队伍里又有人小声说,死人还不让埋,地主本来就臭,不埋上,更臭啦。众人忍着不笑。支书拦在前面,他的意思,并不是不让大伙去埋老陈先生,他是想把众人撵回去一些。这么多人给一个地主送葬,上面知道了,他是脱不了干系的。再说,影响也不好。支书挓挲着双臂,像轰小鸡似的,却轰不回去一个。谁家的狗不知好歹,冲着支书汪汪两声。支书挑队伍里成分不好的社员往回拽,可是拽了一个拽不了两个,那两个基干民兵光看不动手。其他出身不好的社员就用狗皮帽子把脸捂上,或者把头低下,躲在人背后。支书这样一搅,队伍耽搁下来,那些肩上抬着棺材的社员不干了,嚷起来,压死啦压死啦!再不走,撂下啦!队长一瞪眼,谁敢撂?走走走!队伍便又往前走了。毕竟人多势重,大伙一动,后面的人群也往前拥,支书几个人挡不住。支书在众人面前显得人单力薄,差点被杆子撞倒,队长趁机把支书拽开,陪着笑脸,说有啥事,他担着。他一个地主死了,赶紧埋上算啦。你说是不是?跟支书一块来的那两个基干民兵,一转眼支书也找不见了,挤进了人群里。支书歪着脖子,朝公社的方向走去。走几步又窝回头,告诉队长,晚上开会。老陈先生旧时当过潘秧子街里“仁和药店”的坐堂医生。祖籍山东登州府。医术是祖上传下来的。治小儿食积、小儿拉肚子、小儿抽风、妇女月经不调、妇女不孕不育、老年人中风不语、口眼歪斜、半身不遂,以及一些地方常见病,很有一套。一张桌子,一个脉枕。据说老陈先生脉条很好。什么病,手往你腕上一搭,就知道个差不离儿。常用的治疗手段是针灸、拔火罐、开汤药。附近乡村的百姓都知道潘秧子街里有个陈先生。医术好是一方面,主要是对待病人的态度好,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医德好。不夸大病情,不吓唬家属。能花一块钱治好病,他绝不让你花两块钱。老陈先生看病,不分穷富。相反,越是穷人家,老陈先生越是热情诚恳。按规矩,老陈先生一般是不出诊的,但对穷人例外。不论严寒酷暑,也不论刮风下雨,只要有穷人家来接先生看病,老陈先生二话不说。若是往大了说,老陈先生可算是穷人的救星了。夏天好说,赶上雨天,顶多挨顿浇,回家换身衣裳便可。冬天出诊,太遭罪,所以一般的医生冬天都不愿出诊,江湖游医除外。老陈先生为此准备了一套行头,一件老羊皮袄,一顶狗皮帽子,一双大毡疙瘩,往身上一穿戴,跟个老农没啥两样。冬天用来接老陈先生的交通工具,多是马爬犁,爬犁上铺了厚厚的谷草,再搁床棉被,预备给先生盖。除此,四下光溜溜的,一点挡风的东西也没有。马爬犁在雪地上飞驰起来,小北风嗖嗖的,跟刀子似的刮鼻子刮脸。一般也就是十里二十里的路程,个把钟头,即便如此,等到地方下了爬犁,脚也不会走道了。进屋赶紧给老陈先生挪过火盆来,暖和暖和手脚。碰上有的病人家忒穷,根本拿不出出诊费,老陈先生也不在意,摆摆手,说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告诉病人家到街里的“仁和药店”去抓药,把账记在他头上。平时赊了诊费和抓药钱的乡邻,都谁赊了,赊了多少,老陈先生并不记账。但乡邻们自己心里有数,到年底了,纷纷来还老陈先生。有的依旧没钱,只好拿些东西,比如抓两只母鸡,抱两只鸭子,或者一捆粉条,或者一袋黏豆包。总之一到年关陈家就热闹了。老陈先生反而觉得是自己欠了大家的情,千恩万谢的。

      老陈先生不喝大酒,不抽大烟,也不纳妾,也不逛窑子。这在旧社会,像老陈先生这种有钱人,不好找。别的有钱人,有钱之后没有不娶小老婆的,而且是隔几年就娶回一个新的,隔几年就娶回一个新的。七老八十了,还想娶呢。老陈先生不娶小老婆。老陈先生兜里有了钱,便惦记着往家里买地。常常利用下乡给人看病的机会,打听屯里谁家有好地卖。隔几年往回买一块地,隔几年往回买一块地,这样慢慢慢慢就攒下不少地。大约有一千多亩,房屋呢也有百八十间吧,开了一家烧锅,一家油坊。别人是攒下一堆女人,老陈先生是攒下一片又一片的土地。当然,像老陈先生这样的人,那年头乡下也有不少。都是省吃俭用,口挪肚攒,攒来攒去,攒成个地主。谁也没想到,土改时老陈先生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底,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全被分掉了,分给了穷人。别的地主,都被光身撵出去,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全家搬到屯外的破庙里住。或者临时搭个马架子。老陈先生还没那样惨,农会的干部们还念及老陈先生过去的恩德,给陈家留下两间房子住。也没像斗别的地主那样狠,打得爹一声妈一声的,对老陈先生是格外手下留情的。还有就是,那些分得陈家财产的穷人家,知道自己家分的东西是老陈先生家的,白天分了,晚上便偷偷给老陈先生家又送了回去。老陈先生哪里敢收?连说使不得使不得。老陈先生眼含热泪,打躬作揖。

      我们这里还流传一种说法,颇具几分传奇色彩。说是老陈先生被斗的时候,多亏了一帮要饭花子。老陈先生被斗的时候,开始,像前面说的,农会的干部是手下留情的。穷人们分到的东西又悄悄给陈家送回去,可是不知怎么被上级知道了。上级就是区里(那时乡一级的政府叫区),也可能是县里。上级就派来了人,协助土改工作队搞土改。据说来的人是个南蛮子,老八路,说话也没人能听得懂,别人说话他也不听,一点情面不讲,说话狠,下手黑。老陈先生也跟别的地主一样,不但东西被分个精光,人也被打得鬼哭狼嚎。可是有一天夜里,月黑头,呼啦冒出来一帮要饭花子,有十几个人,把农会给围住了。初时还以为是来了“胡子”,可把农会的干部们吓得不轻。吓尿裤子的也有。因为土改时,确实有“胡子”半夜三更抓走农会干部残忍杀害的事。但要饭花子们并没有杀害农会干部的意思,他们只是把老陈先生保护了起来。花子们人人手里拎着一根“打狗棍”,谁打老陈先生,他们就打谁,你一棍他一棍,棍棍打你的脑瓜门,小腿棒子,手指头节,专挑没肉的地方,指哪儿打哪儿,准确无比。农会的人不敢惹。要饭花子,那是什么人?是穷得不能再穷的穷人。按共产党的说法,是革命的主力军。那个南方来的干部也无计可施,要饭花子们把农会搅个乌烟瘴气,并且放出狠话,谁再动老陈东家(这是叫花子们的叫法)一根汗毛,就抄他家!不信试试。还有个要饭花子用“打狗棍”照那个腰里挎着匣子枪的南方干部的脑袋比划了一下,意思是叫他的脑袋开花。那个人手按在匣子枪上,恨不得给那个要饭花子一枪,但是脸气得乌紫,还是没敢动手。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整个土改下来,各地被打死的地主不计其数,但老陈先生确是安然无恙。

      解放后“仁和药店”充了公,掌柜被人民政府收监了,老陈先生也不再行医治病,弃医务农。快六十岁的人了,每日参加生产队劳动,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晚上总要看一会医书才睡。老陈先生原先一箱子发黄的医书,破“四旧”时都被当“四旧”烧掉了。老陈先生只好托人买了新的医书看。《汤头歌诀》、《伤寒论》、《金匮要略》、《黄帝内经》、《经络全书》,不看一会儿睡不着觉。依然不断有人上门求医。这种时候,老陈先生一概推脱,说自己老了,眼也花了,手也抖了,脉也把不准了,叫他们去找别人看,找大队的赤脚医生。老陈先生不是不想看,是不敢,政府有政策,政府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怎么能信任呢?但社员们对大队的赤脚医生的医道信不过,也不愿上公社卫生院,也不愿上县医院。不方便嘛,他们偏找老陈先生看。眼前就有会看病的大夫,为啥非得舍近求远呢?这方面,群众有自己的主意,不信政府那套。老陈先生看不了病人被病痛折磨,架不住央求,也是技痒难耐,忍不住还是看了。似乎很多病人都是在这种情况下看的。大多选在晚上,里边把门插上,挡上窗帘,油灯下,坐在炕上,把睡觉的枕头当做脉枕。老陈先生依然像原先那样慢条斯理的。 都知道陈树德也会看病,不然怎么会叫他“小陈先生”呢。看妇女病很拿手,但陈树德却从不给人看病,陈树德怕看病看出是非来。所以大伙都知道陈树德胆小,其实陈树德并不完全是胆小,陈树德是不满,是怨恨。但表现出来的,给人的印象,好像是胆小。这一点,倒是老陈先生显得大度仁厚些。老陈先生是这样,哪怕你做过对不住他的事,甚至刚参加过他的批斗会,还喊过“打到陈守仁”的口号,第二天便来看病,老陈先生该咋看还咋看。把脉,开药方,告诉你怎么煎药,怎么吃药,慢条斯理的。给人的感觉,老陈先生看病,不看病人是谁,或者说不看病人的脸孔,只看病人的脉搏。

      冬天死人,最让人打怵的,是“打墓子”。“打墓子”是我们当地人的说法,就是挖墓坑。棺材越大墓坑自然也越深越大,越难挖。冰天雪地,地冻三尺,一镐下去,地上只是一个白印。给老陈先生挖墓坑的社员是头一天就开始动手的,也是十几个强壮的劳力,轮换着干,足足刨了一天零半宿。旷野上没有挡风的地方,生产队用马车拉来一大车的柴火,人们在墓坑旁拢着一堆火取暖,隔一会还要喝上两口烧酒。他们的身上挂满了白霜,身后是一座冻土块堆成的小山丘。棺材抬到墓地,陈树德上来就给那些挖墓坑的人磕头。

      就在准备把老陈先生下葬的时候,公社的包队干部老梁来了。老梁挺远就下了自行车,黄大衣的下摆被风雪刮得飞舞起来。平常老梁是个紧跟形势的人,兜里经常揣着报纸,揣摩上边的风向。开会回回都是先给大家讲一通“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讲的都是报纸上的话。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据说是一位伟大导师的话,老百姓也不大懂啥意思,觉得老梁很厉害。过年的时候组织群众开忆苦思甜大会,大人小孩全参加,煮一大锅野菜叫大伙吃。请苦大仇深的老贫农上台诉苦,老贫农讲着讲着,就说起过去给地主扛活,活儿累是累,吃得比现在好,黏豆包可劲造。赶紧叫他停下喝口水。再上来一个,又讲自己小时候给地主放牛,冬天没有棉鞋穿,就跟在牛屁股后,见老牛拉屎了,赶紧把脚插进牛屎里,牛屎里可热乎呢。众人不哭反笑。不是笑别的,大伙都听过广播,脚插牛屎里取暖,似乎已成了“忆苦思甜”的经典范例。老梁便亲自上阵,声泪俱下,讲小时跟着母亲去讨饭,冬天了还只穿条单裤,被地主家放出来的狗咬伤了腿,一瘸一拐的,化了脓,腿差点烂掉。说着撸起裤腿让大伙看伤疤,认识老梁的,差不多都看过老梁腿上的伤疤。逮谁让谁看。群众看着伤疤撇嘴,咋不说说他们家是咋穷的呢?岁数大点儿的人都知道,老梁的祖上并不穷,土地、车马、房子,什么都有,家里还雇了长工,怎么也得算个富农了。老梁的爷爷死后,到老梁父亲这辈,不行了,开始败家,吃喝嫖赌什么都好,硬是把家给败坏完的。老梁的母亲最后上了吊,老梁的父亲在屯里呆不下去,加入了叫花子队伍。老梁命苦,成了孤儿,没人管。老梁说自己冬天穿不上棉鞋棉裤也是实情。解放后念过几天书,识几个字,有点文化,被培养成了干部。所以老梁时刻不忘党的恩情,党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老梁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他老梁的今天。

      老梁不像支书那样没涵养,动不动就打人骂人。老梁有病,肝炎、胃溃疡,一把一把吃药,干瘦干瘦,估计打人也打不动。老梁只是讲道理,讲政策。从历史讲到现实,从中国讲到世界。讲得嘴丫子冒白沫,讲得社员直打哈欠。大伙私下笑骂老梁的嘴像个没松紧的屁眼。老梁有双锥子一样的眼睛,喜欢盯着人看,像是一下能看透你的内心,看到你灵魂深处肮脏的东西。被老梁盯着看上一会儿,谁都发毛。不吱声,反而比吱声还有威严。所以成分不好的人家,跟支书比,反而更怕老梁。社员们对老梁,怎么说呢,见了面点头哈腰,但不是从心里尊敬。此时老梁一来,大伙心都一沉,暗说坏了。老梁把自行车支在雪地上,挤上前来,大伙自动把道闪开。老梁面色凝重,眉头紧锁,队长硬着头皮过来招呼。这种时候也只有队长可以跟公社干部老梁说上话。队长说,这么冷天你咋还来了呢,一面递烟。老梁不抽,也不说话,老梁望望甸子上黑压压的人群。雪下得正紧。多数人抱着膀子跺脚,雪地上发出一片嘎吱嘎吱的声响。老梁组织开会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的人来,还冒着这样大的雪。大伙以为老梁要给大家开会,然而没有。老梁往下看了看深深的墓坑,又走到老陈先生的棺材旁,将上面的落雪拿手套扫了扫。老梁解开黄大衣上面的一个纽扣,伸手在里面掏。大伙以为老梁在掏报纸,要给大伙念一段,然而也不是。老梁从黄大衣里面掏出来的,却是一沓黄表纸。然后老梁蹲下来,手拢着,划火柴,一连划了几根。火苗渐渐蹿起来,烤着老梁的脸。胡子眉毛上的霜化成了水珠。有纸灰飞舞起来,像一群黑蝴蝶,在人群的上空盘旋。烧罢,老梁对着棺材头跪下去,摘下棉帽子,磕了三个头。头发上粘了雪粒子,站起来,扑拉一下膝盖上的雪,拉过队长到一边去小声说话。老梁跟队长说,今天的事叫大伙不要往外说。然后匆匆消失在风雪中。

      大雪纷飞,转眼就把老陈先生高大的坟包埋住了。天地间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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