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澜把外衫还给他,嘟囔道:“一根筋的呆子。”
一细想,自己又何尝不是?甘愿为他远赴塞外,将自己置于万般凶险的境地。
白鄢突然抓住她的手,压低声音:“天还未亮,你再睡一会儿,到时我叫你。”
卫澜立时红了脸,困意全无。
9
金帐内的单于似乎忘却了白鄢的存在,东夏朝廷亦没有明确表示要把白鄢赎回,而是半年内数度屯兵蕲州,加重对匈奴的戒备。初秋一到,塞外牛羊成群,骏马健硕,匈奴人的大刀磨得锋利。单于有意再次南下,白鄢的布防图总算赶在这之前完工了。
卫澜盗来一匹骏马,选在夜里离开,临行时白鄢为她收拾行囊,把那卷布防图郑重地放在最底下。她柔声说:“我知晓这是极其重要的东西,绝不会弄丢它。”
白鄢勉力站起身,为她理好被夜风拂乱的鬓发:“你办事,我很放心。”
“还请大人珍重。”她朝他盈盈一拜,难得流露出几分小儿女的娇憨之态,“办完此事,我必将快马加鞭赶回,接大人重回故土。”
他忽地垂首,吻上她的唇。一切太过突然,她一双杏目大睁着,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男子。
良久后,白鄢在她耳畔说:“启儿并非嘉禾与我所生,他是我义兄的遗孤,义兄战死后,我将他抱养过来,交与嘉禾照顾。”
“好好活着。”他最后交代她的只有这句话。
“无论大人待我是出自真心,还是其他目的,我都会竭尽所能将布防图送到。”她眼里噙着泪,“在塞外的这段日子,我很开心,这一生从未似如今这般自在快活过。”
卫澜打马离去,白鄢重回帐篷,从怀里取出一个褪色的剑穗。
“嘉禾。”他捧着剑穗,深深地跪了下去,“上次你的忌辰,我在东院向你忏悔,我兴许要喜欢上别的女子了……”
他终究下定决心:“她还年轻,还有很长的岁月,不应为我所耽搁。”
他从未见过如卫澜这般女子,她似一株郁郁葱葱的乔木,无须攀附也无须倚仗任何人。在他此生最危急的关头,她毅然出现,将他从无间地狱里一点一点拉回来。
多好的姑娘,他心想。
某个不为人知的夜里,他曾悄悄伸出手,抚过她如画的眉目,恬静的容颜,而她丝毫未察觉,一如酣睡的猫。
一轮红日跃入层层叠叠的云海,倾泻出万丈霞光,帐外马蹄声金戈声络绎不绝。白鄢掸去衣上落尘,向南拜了三拜,平静地迎接他那未知的命数。
10
熙和十二年这场战役注定将被载入史册,安国公挥兵北上的同时,命部下率一小支兵马暗中穿过西边荒漠,深入匈奴王都后方,烧毁粮草与兵器库,与主力军里外夹击,直捣王庭。
匈奴单于仓皇北逃,匆忙派使者与东夏国议和,甘愿割让疆土以求平安。
白鄢被东夏军从地牢救出,幽庭大首领玉珠夫人亲赴塞外接他回京中养伤。白鄢历经数道酷刑,已十分虚弱,昏过去前不忘问左右:“卫姑娘在何处?”
见此情景,玉珠夫人苦笑:“我平生最得意的徒弟,竟是折在白将军手里。”
卫澜死了,死于她和白鄢道别的第二日。匈奴人的暗哨发现她策马一路往南去,心中生疑,派出数百骑兵追截,她身中数箭,跌入白浪河。
有兵士在下游发现她的尸首,打捞上来,发现她手中死死攥着一卷绢布,上面绘有匈奴王庭的兵力布防。 白鄢不肯去京中,上书与明帝告罪,请求辞官归去。他在蕲州城内赁下一间小院,一壁照看白启,一壁打听卫澜的下落。
第一場雪落下时,白鄢等来消息,舒和从塞外回来,途经蕲州,前来探望白家父子二人。
“这是阿澜同我讨要的东西。”舒和将小木匣和锦囊交到白鄢手上,“这种灵虫名唤故梦,以青丝喂食,能结出幻象,先生若想知道阿澜为何执意倾心与你,不妨将阿澜裁下的那束发投入匣中。”
他依照舒和所言,用卫澜的发喂食灵虫。幻象将他带回九年前,他立下赫赫战功,初次被明帝召入京中。宣德殿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他单膝跪于殿中,殿门外探出数个小脑袋,其中一人悄声和同伴说:“我以后也要做这样威风的大官。”
之后再相见便是上元节,卫澜终于得到玉珠夫人准许,与师兄们结伴出宫赏花灯。人流如潮,她走散了,孤零零蹲坐街角。赏灯的白鄢捡到她,打趣道:“小郎君是哪家的公子?好生俊俏。”
十一岁的卫澜作男儿打扮,白鄢竟未识破。他带她去找她的师兄们,为了安抚她,给她剥了一捧烤栗子:“我一向喜欢吃这些,只是不知你喜不喜欢。”
分别时,卫澜仰着头问他:“大人会一直待在京中吗?”
白鄢笑道:“我不日将要回蕲州,你日后若是想再见我,来蕲州便是。”
那夜花灯满城,流转的光影里,她悄然将那个男子深藏心底,去蕲州见他,是她的执念,亦是妄念。
幻象散去,白鄢怔怔地站着,末了终是问舒和:“舒姑娘,阿澜真的不在了吗?”
舒和的目中隐有泪光,点了点头。
日头西斜,夕阳洒落在小院,他推开门向着那片光亮走去。守在门口的白启牵住他的衣袖:“爹爹,你知道卫姑娘在哪儿了吗?我们快些把她接回来好不好?”
他没有答话,蹲下身抱住儿子,喉间压抑着悲痛的哽咽。
余生岁月还有很长,他将被困在那座名为思念的囚狱里,日夜不得安宁。
尾声
清平镇的清晨雾气很浓,为给隔壁屋的卫姑娘送药,林大娘特意起了个大早。
卫姑娘去岁搬来,成日病恹恹的。她赁下林大娘的一间屋子,付了数倍租金,留下一张药方,请林大娘为自己抓药煎药,将养一段时日才有点起色。
除卫姑娘外,屋子里还站了个面生的男人,林大娘正要喊出声,觑见卫姑娘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林大娘把药送进去,识趣地离开。
卫澜盯着桌上那碗滚烫的药汁,白鄢忽地从她身后将她抱住:“你究竟要怎样才肯同我走,启儿很是想念你。”
“卫澜已是老姑娘,又是久病之身,还请先生另觅良配。”她试图拍掉他那恼人的手。
他加重力气搂着她,没脸没皮地凑上来:“京中的公羊羽先生你可知道?公羊先生精通周易之术,曾为我推算过命数,他说我后半生是个闲云野鹤之人,膝下儿女成双。儿子我已经有了,你打算什么时候为我生个女儿?”
“当然。”他顿了片刻,“如果你身子还没好的话,晚点也是可以的。”
卫澜又羞又臊,两颊晕开胭脂色:“呸,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