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想就想了一宿。她吃完了一条半鱼,趴在我腿上睡着了。那一夜草台上的社戏,唱了一宿,柔软的腔调一直在水波间摇曳,涟漪一圈一圈摇进我的心底去。
隔日拂晓,我在船上煮咸鱼粥,她跑到我边上挨着。“你想好了吗?”
“……呃?”
“我想好了!你烤的鱼这么好吃,我叫你师父好不好?师父,你教我烤鱼呀。”
“我不收徒弟。”师徒?我下意识地排斥。
她瘪了嘴,苦恼地哈起热粥。
“师兄,我吃好了!”
那时我在船尾钓鱼,鱼刚上钩没来得及拉上来便被她这声称呼惊得一顿,鱼得以逃之夭夭。这丫头的想法究竟是哪种样子的?当时只觉好笑。
无奈,“你叫什么名字?”
“风露。”
“枫露?”
“不呀,是风,我姓风。我娘亲喜欢枫露点茶,我爹就干脆给我取了这个名!”
“好,小风露。你为什么喊我师兄?”
“你不让我喊哥哥,又不让我喊师父啊。”她狡黠地看着我,眯起眼睛笑。
“……那,你喊我师兄,应该得有个师父才对是吧?”
“是的啊,师兄的师父不就是我师父了嘛!”
“可是……我没有师父。”我只觉这小丫头真是聪慧精灵,不由就想为难为难她,故意道。“没有师父,怎么会有师妹?”
她叉腰站在那里,骄傲而灵动,“那有什么关系呢。师兄你看,没有师父就不要了。呐,你有了我,以后师父也会有的。以后你老了,我就长大了。我会养你的!”转而又跑过来抱我的胳膊,“所以哦,你就教我烤鱼吧师兄。师兄,你就认了我吧认了我吧……”
“噗……好。以后,你要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那当然了!师兄师兄最好了!”
那年的春社日,我多了个师妹。莫名其妙,却心甘情愿。
打那以后,她几乎天天偷溜出来找我。而我本来只是游荡江湖路过此地,也因了她而在此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十年。即使当年沈家的人找来,我也没有回去。
她的确是极冰雪聪明的,学什么都快。我把我会的几乎都教了给她,谱曲、笛、棋是她学得最好的。但是,她却不愿意学烤鱼。她说,有师兄在,我干嘛要会呢。她把初衷忘得一干二净。
日子就这样过去。渐渐地,她开始有了少女心事。在我的旁敲侧击之下,她才吞吞吐吐说出来,原来是对隔壁家的青梅竹马生了爱慕之心。
我起初还取笑她终于长大了,但随着她每次来找我的那些小情绪变化,我察觉到她确实是上了心。这个认知让我的心隐隐浮起一层苦涩,是的,羽翼下的鸟儿长大了,是要自己飞走的。
十八岁那年,她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女子。那晚,她来找我,反常地坐在船舱里眼圈发红,神情让人心疼。问了许久她都没有反应,忽然就扑进我怀里来,放声大哭。
我已有七年未见她这样哭过了,上一回是在她双亲的灵堂上。抚着她的背,听她从声嘶力竭的哭到小声抽泣。我的心随着抽紧,紧得生疼,疼得窒息。我只能更紧地抱住她给予安慰,作为一个师兄的安慰。
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我沉默地陪她站在船头听了一宿的戏。
只在走的时候站在桥头回眸问了我一句,“师兄,你说,人的真心究竟值什么价钱?”
她只想问,而不需要听到回答。因为她要的答案,不应该从我这里得到。我只是师兄,不是其他。
墨奚看到这里,天光已大亮。手边最后一卷册子,笔墨尚新。只书了一页,那一页上,只有一行字。
她死于十八岁,也生于十八岁。
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何事?墨奚越发地好奇,可是翻遍书堆也没有那一卷。
最后,她看到被自己随手搁在一旁的那片红叶,心念一动,指尖一道白光射出。晨光下,红叶消失,原地缓缓现出一卷册子。
(五)。
风露在十五岁时还是个俏皮张狂的姑娘,爹娘虽已去了,但因着旁支堂叔伯们的帮忙,风家的生意并不需她操心。
那晚,她拉住来参加她及笄礼的石如铁到角落里,“石哥哥,等我再长大点,你娶我,好不好?”
石如铁那时已是家族里能独当一面的少主了,闻言揉了揉她的头发,“露儿,我当你是我妹妹,我怎么可以娶妹妹?乖,别闹。”
“我没有闹!石如铁,我是认真的。我喜欢你很久了,从我十一岁我就喜欢你了。好不容易及笄了我才敢告诉你。娘亲让我十八岁才可以成亲,石哥哥,你等我三年,好不好?”风露望着眼前高大俊逸的男子,小心翼翼地吐露心声。莫看她好似勇气十足,其实她的内心也是忐忑不安的。任谁一个姑娘家说出这样的话已是难为了。
石如铁久久地没有回答,她久久地望着他,坚持要一个回答。她要听一个“好”字。
她听到了。但是,她真的宁愿当时没有听到。
“好。可是露儿,你还小,在这三年里,你好好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自己要什么,我现在就知道。我要你,石哥哥。”
“呃呵,傻丫头。你也就是说说。你性子很是跳脱讨喜,可我更喜欢温婉静气的。”
“就像木葳蕤那样的?”
“算是吧。所以露儿你……”
“没关系!石哥哥喜欢什么样的,我就努力变成什么样的。三年,三年后,我保证石哥哥见到的我是你最喜欢的那种模样!”
“何必呢。你啊,还是小,不懂许多事。”
“我说过,我不小了。”
“好好好,我们的风露不小了。对了,我明天就要去京都,苑里在那边的生意出了问题,我得尽快赶去处理。还有,这三年里,你不要见我。如果你答应,那么我也答应你。好么?”石如铁虽然在和她说着这些话,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另一道身影。
他是敷衍的,却不知这敷衍的话在较真的人耳里听来莫过于一席承诺。
“我答应你!”
只是承诺有时候也不一定是重如山的。它可能轻如烟,来不及让风一吹便散了。
三年里,风露的转变连她师兄都始料未及。她从前也学琴棋书画,只是学得不专心。性子太过跳脱,学什么都太过随性懒散。但是自从石如铁走后,她收敛了许多,开始一心一意地学。投入了精神后,她似乎整个人都蜕变一回。从原先毛毛躁躁的小丫头,渐渐修养成一个光华内敛的小女子。
有所期盼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三年也只是弹指一瞬。
但是三年后,她等来的,是他手牵另一个女子,走进霜林苑。她听霜林苑的下人们恭敬地喊那个女子“少夫人”。他们喊木葳蕤少夫人,那她呢,她是什么?
风露走到石如铁面前,她的嘴唇雪白,“你三年前,原来只不过是哄我而已?石如铁,你够狠。”
“风露,你……”
“风小姐,我相信我相公无论说过什么,都是为你好。你不要怪他。”温温柔柔的美丽女子靠在石如铁身旁,细声细气劝说。手不知有意无意地抚上腹部,嘴角是幸福的微笑。
目光随之落在木葳蕤的腹部,风露一口血气在心口翻涌,她最终忍住一掌扇出去的冲动,如果这是为她好,她还真够三生有幸的。“石如铁,我只想听你亲口说。”
“风露,对不起。我和葳蕤自小便有腹亲,我很喜欢她。娶她,是我一生的渴求。三年前那番话,我无意让你误会。只是,我以为……你当时只是孩子气。”石如铁为难地蹙眉,想来是没料到当时敷衍的一番话会造成如今局面。
“我对你是真心的。一直是!你为何不信?为何!”风露一口血终于喷出,愤恨之下双手用力去推石如铁。本意是石如铁,谁知木葳蕤突然扑了上来,便被她一手推倒在地。
“葳蕤!你怎么样了?痛不痛?有没有事?血……出血了……来人,叫大夫,快叫大夫!”石如铁大吼,惊慌失措地抱起木葳蕤,平日的风度早丢弃了。
木葳蕤轻轻地呻 吟,“相公,你不要怪风小姐,她……她也不是故意的。呃……好痛……”
“她根本是故意的!葳蕤你不要说话,我带你回房,我们走。你会没事的,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我们走。”
“石如铁!”风露反手揩去嘴角的血,执意要一个答案,“你还没有回答我!”
石如铁停住回头,投过来的视线冰冷而恨。他小心将怀中的人交给匆匆赶来的老大夫,交代几句后转过身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风露,“你非要我说?好!我告诉你,我从没有喜欢过你。从没有。”
“我对你这么多年的真心……原来不过一场笑话么?呵!”
“真心?真心值几个钱?”
“真心无价。你知不知道?可我现在真后悔啊。”
“对,真心无价,因为无价,所以……分文不值!”他冷冷说完,接过木葳蕤进了门。
听完这句话的风露如遭电击。原来她七年来的满腔真心在他眼里,不过分文不值啊。她的脸上惨白,表情竟不知是笑是哭。当夜她问她那个常年戴着斗笠面纱的师兄,“师兄,你说,人的真心究竟值什么价钱?”
她只是忍不住想问,问完又为自己的问题而觉得可笑。这个问题,谁都回答不了。
本以为也就如此了,和隔壁那对人老死不相往来。谁知道,三天后她接到了木葳蕤的私密信函,邀她前往栖霞山赏枫。
这简直是世间最莫名的事了!饶是如此想,那天下午,风露还是去了。她不过想看看,作为赢家的木葳蕤究竟还想如何。
熟料这一去,却把她自己推入了地狱。
(六)。
暮秋的栖霞山上,满山红叶在枝头摇曳,整片枫香林像大滴浓得即将滴下来的血。
足底下踩着一层柔软枫叶,林间还不断地有叶子掉落下来。人和暮秋,难免一种凄艳和冰凉。
墨奚一直走,直到站在高塔前。塔尖坐着一个人,轻轻哼着戏曲儿,淡青色的裙子长长飘着,和红叶一起翻飞。
一支曲儿哼完,她也没有扭过脸来,只是轻轻淡淡地开口,“你来干什么的?”
“也许是来听故事的,”墨奚负手,“也许是来帮你的。”
“可惜,这里没有故事只有枫叶。而我,也不需要你帮。”
“我知道。这里的每一片红叶,都是故事。不需要么?然而风露,你难道不想知道乌衣翁的下落?”
“不要这样叫他,我会不高兴的。我师兄,他不老。”
“好,那么,你是真不想知道沈潺的下落了?”
“你既然知道他叫沈潺,那么一定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了?”她的师兄呵。
“这我也知道。不过谁能想到当年名动天下的第一驯鬼师,这数十年来却是默默无闻呆在这个小镇上。说出去,只怕没几人信。”墨奚轻笑,“风露,是他把你变成这样子的吧?他还真是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