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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奶奶的慢时光

时间:2016-01-07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墨凝  阅读:

  爷爷奶奶就像一张岁月的黑白底片,在我的记忆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至今我依然好奇怪,爷爷奶奶之间从没有过亲密的称呼,爷爷叫奶奶“娜达厨”,奶奶“哎”一声算是答应。最开始我听爷爷叫奶奶“娜达厨”,以为“娜达厨”是奶奶沾了洋味儿的小名,后来我才知道奶奶不姓娜,奶奶姓卢。

  爷爷奶奶很小的时候,跟随长辈从北京西北一个叫勃得呢的地方泊民到东北的。勃得呢是满族人的群居地,往上数我太爷那辈是满族镶蓝旗的王爷。这些都是我爷爷讲的。怪不得怎么看怎么觉得我爷爷有范呢——王爷的范儿。先不说爷爷夏季里白衬衫一尘不染,干净利索;也不说冬季爷爷不咳嗽也不喘,腰不弯眼不花。单说爷爷那一手毛笔字,在乡村是少见的。爷爷的毛笔字锋芒而内敛,透着倔强与圆润。每到新年,屋里屋外的门框上,都会粘贴爷爷用毛笔写的对联,爷爷写的对联全家人看着都舒服。有家里人在对联上用鼻子闻了闻,一副陶醉的样子。问,啥味道?不只是笔墨的味道。那啥味道?亲情的味道。

  坐在炕头守着泥火盆,叼着大烟袋的奶奶说,啥味道也没有饺子味道香。爷爷一听就不乐意了,你懂啥,做饭去!奶奶又抽了几口大烟袋,抬头瞟了眼挂在西墙上那口“555”牌古老的大挂钟,然后在火盆边沿上磕着黄铜烟袋锅里的烟灰,有没烧尽的“蛤蟆头”叶子烟的碎末也被磕进了火盆,一股呛人的烟味儿直往人的嗓子眼里钻。奶奶拾掇好大烟袋放在窗台上,又瞟了眼西墙上的大挂钟,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才把一双小脚从火盆旁挪到炕沿边上,嘴里嘟囔着,这一天天的,少吃一顿都不行。然后下地,穿上棉鞋到外屋去做饭。

  做好了饭,奶奶头上包了块旧毛巾,把火盆端到外屋灶坑旁,把火盆里的灰烬倒在灶旁的灰堆上,用小铁锹把灶膛里的火铲出来,装进火盆,再用小铁锹压实在了(在乡村这过程叫扒火)。这时奶奶不用出声,爷爷就会从里屋走到外屋,把沉甸甸的火盆端到炕上,然后在火盆里煨上一壶散白酒。爷爷每顿饭都要喝上一盅酒,爷爷的酒盅和酒壶都是白瓷的,酒壶能装二两半,酒盅装一两多。爷爷喝酒,奶奶用筷子给爷爷夹菜,听不见两人说一句。

  在我的印象里,奶奶对爷爷没有任何称呼,连一声“哎”或者“那个谁”也没有喊过。爷爷的一个动作,一声叹息,一缕微笑,一个眼神……奶奶就能马上领会爷爷的心思。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心有灵犀吧。称呼在爷爷奶奶之间似乎显得多余。只有爷爷时常喊奶奶“娜达厨”,就像喊一个洋味十足的名字。等我知道“娜达厨”的准确的发音是“那个大厨”!而不是奶奶的小名时,我哭笑不得。怎么会这样?

  •   之所以一直把“那个大厨”听成“娜大厨”并不是我听觉有毛病,而是爷爷在说这四个字时,语速和味道,怎么听都是含着情感的三个字“娜达厨”,而不是生硬别扭的四个字“那个大厨”。

      “那个大厨”的意思就是做饭的,爷爷一直称呼奶奶为做饭的!如今看来,爷爷这样称呼奶奶,是多么不可思议啊。至于爷爷为什么称呼奶奶为“那个大厨”,我不想去探究,因为奶奶早已经习惯了爷爷这样的称呼,甚至把爷爷略带颤音的称呼“娜达厨”,当成了自己的名字,或生命中不能缺少的一种呼唤。换个称呼,奶奶也许会不知所措——不知道爷爷在喊谁呢。

      奶奶虽然和爷爷话少,可和村里的女人们却有说不完的话。冬闲时节,奶奶家来串门的妇女,围着火盆坐了一圈。奶奶叼着两尺长的大烟袋,让那些妇女看烟袋上的烟袋嘴儿,玉的,祖传的,都传好几代了,奶奶说,叼着不伤牙齿,又柔润又凉快。于是那些妇女便把奶奶的长烟袋传过来传过去,有的只是摸摸,有的叼着烟嘴儿抽上两口,有的问值老鼻子钱了吧……

      奶奶最爱讲以前的事儿,奶奶讲,以前鬼子和胡子(土匪)一样祸害人,鬼子胡子一来,大姑娘小媳妇都往村外柳条通里钻,那时村外的柳条通没边没沿的,哪像现在都翻成了平地……跑不及的,就往脸上抹锅底灰,咋埋汰咋祸害自己……有一年冬天,鬼子进村了……奶奶抽了几口大烟袋停了一下又讲,我坐着马拉的雪爬犁,一口气跑出几十里。

      谁赶马爬犁呀?有人问,奶奶就用大烟袋指了指窗外扫雪的爷爷,眼角眉梢透着不易察觉的喜悦,吧嗒吧嗒抽着大烟袋。

      奶奶也和妇女们也唠眼前的事儿,妇女们说起某某村干部没少捞油水(指的是有贪污行为),可就是抓不到证据。奶奶说:光听辘轳把响,却不知道井在哪儿?不知为什么,奶奶说过的话,我能记住的很少,可奶奶这句形容百姓对腐败无奈的俗语,我却牢牢地记住了。

      八十年代的一个秋天,奶奶去厢房(仓房)收拾东西,码在仓房里的一垛土坯忽然倒了下来,奶奶被砸在了土坯下,等爷爷闻声赶来把奶奶救出来,奶奶的半拉身子从此就不好使了。

      此时我已经结婚,和奶奶家住前后街。走出后院门,有时就能看见奶奶拄着木棍吃力地走在村路上。奶奶看见我,讪讪地和我说句话,似乎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然后继续往前走。

      不久奶奶就瘫痪在了炕上,再也不能下地了。

      从没做过饭的爷爷,学会了做饭,炒菜……冬天,爷爷做完饭,用奶奶用过的小铁锹,扒一火盆火,压实在了,然后把冒着缕缕青烟的火盆端在奶奶面前。奶奶看着一脸汗水,一头灰尘的爷爷,抹着泪说,这时间过得可真慢啊。爷爷仰起脸,嘿嘿笑着说,慢点好慢点好,娜达厨,你还想吃点啥,跟我说。奶奶说,别光惦记我,你的酒还没热上呢……现在好了,调了个个,你成了“那个大厨”。说着奶奶就笑,笑着笑着奶奶的眼睛里就笑出了眼泪。

      转年的一个秋夜,爷爷顶着星光在五河岸边用镰刀割回一捆柳条,坐在屋地中央编柳筐,奶奶坐起来,背靠窗台看爷爷编柳筐。每年秋天,爷爷都要编一些大大小小的柳筐,散给亲戚们,抱柴禾、装土豆、扒包米、装干菜……都用得着这些柳筐。

      奶奶没病的时候,秋天会在院子里用黄土和一堆黄泥,制作手工火盆。奶奶做的泥火盆,外表都用玻璃瓶子擀过,不但锃明瓦亮,而且抗摔打,不裂璺。火盆做好了,阳光下摆成一排排,往往还没晒干,就被村里的妇女当成稀罕物一个个抱走了……如今奶奶不能做泥火盆了,只能坐在炕上看爷爷在屋地中央编柳筐,心里就有些急躁。奶奶说,今个初几啦,这日子咋这么慢呢?

      爷爷应着,慢点好慢点好……你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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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一缕月光照进来,从奶奶银白的发丝上,慢慢移到爷爷古铜色的脸上。时光在爷爷的手中编织着,在奶奶的眼中慢慢流逝着。

      又过了一会儿,奶奶说,白天伺候我这个不中用的,晚上还要编这些东西,唉……奶奶一声叹息。爷爷仰起脸嘿嘿笑了两声,娜达厨,你先睡,这个小筐就差收口了,编完我也睡。

      奶奶睡不着,依旧背靠窗台看着爷爷编柳筐。奶奶一生都伺候人,从没被人这样伺候过,奶奶心里不舒服。奶奶发现她的病改变了爷爷的性格,爷爷不但对她一说话就先嘿嘿笑,而且在奶奶看来一个男人,特别是像爷爷这样的男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爷爷全做到了。以前爷爷吃过饭,撂下饭碗就什么也不管了,走上街溜达一圈,消消食儿……而现在爷爷整天围着锅台转,洗衣、做饭、刷碗、熬汤药、喂鸡、喂鸭……给奶奶擦洗身子,端屎端尿。奶奶不忍拖累爷爷,就嫌时间太慢,她要快点走完最后的时光。

      爷爷总说慢点好慢点好,他舍不得奶奶走。

      奶奶在炕上一躺就是几年,奶奶感到白天越来越长,夜晚越来越长,那段时光是奶奶过得最慢的时光。

      那年冬天奶奶无声地走了。奶奶走后,爷爷总是打瞌睡,坐在屋檐下打瞌睡,坐在板凳上打瞌睡,烧火做饭也打瞌睡……

      奶奶走了,留下了总是打盹睡的爷爷,时光在爷爷的生命中也慢了下来。

      奶奶走后的21天,爷爷忽然倒在了地上。四轮车拉着不省人事的爷爷,走出村不到三里路,四轮车自动熄火,再一摸爷爷,已经没了呼吸。一个护送爷爷的长辈含泪一声长叹:这老爷子啊,死了也不想给大家多添一点麻烦!爷爷出殡那天,一个村子都哭了,一个村子的父老乡亲都来送爷爷。

      爷爷走后,奶奶家屋内房梁上还挂着爷爷编织的小柳筐,小柳筐里装着奶奶从前剪的鞋样,针头线脑……小柳筐偶尔会悠悠地晃动起来,像是在回味爷爷奶奶生活在屋子里的那段慢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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