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面，揉面，饧面，揉成馒头，上锅再饧五分钟，开火，热气上来，再过二十分钟，停火，五分钟后，起锅。
父亲戴着老花镜，在做馒头，弄得满手满脸都是面粉。案子左边放着一本手抄本，上面记着做馒头的工序。
二十几分钟后，屋子里飘起浓浓的馒头香味。
馒头行了，你起锅吧。遥控指挥的是母亲，那会儿，她正躺在卧室的床上。
好的。父亲急火火去厨房。几分钟后，他苦丧着脸出来了，老婆子，馒头成了石头了。
母亲看着父亲手上那一筐子塌下去的馒头，哭笑不得，但还是大大地表扬了一番：不错呢，这才第三回就做成这样了。这样的馒头有嚼劲，我最喜欢吃。
父亲抹抹额头上的汗，孩子气地笑了。
父亲最近像换了个人，他什么都要学。
学做饭。师傅自然是他的老伴儿。她伺候了他大半辈子，把他宠得连碗面条儿都煮不熟。现在，他跟着她从头学，先学煮面条儿，再学炒鸡蛋，随着厨艺越来越多，父亲的胃口也越来越大，他还做起馒头、水饺、大饼来。母亲当然乐意教，一道道工序给他写到本儿上，父亲有事没事看。那么认真的学生，常把师傅感动得泪水涟涟。
父亲学的第二件事是发短信，上微信。之前，那可是无法想象的事。一把二胡，一个老得嘶嘶拉拉的破收音机，大早上吃了母亲给他备好的早点，就到不远处的小公园去了。拉弦儿，高兴了吼两嗓子秦腔，不到中午绝不回家。有时玩得开心，就把时间忘了。母亲做好饭，还要跑去喊。为此，儿女们都说，给父亲配个手机吧，打个电话就叫回来。父亲坚决不要，那就等于你妈在我手脚上拴根绳儿，我走多远，她一牵我就得回来。现在，他主动上套儿了，自己去买回一款智能手机，让儿女教。看着父亲学发短信和微信，儿女们都想笑。这老头儿，老了老了，心倒野了。母亲不笑，她坐在旁边，看着他鼓捣，满眼都是深情，满目都是崇拜。母亲不识字，在她的心里，读完高小的父亲就是大文化人。她崇拜了大半辈子，也伺候了他大半辈子，从来没觉得累过。
父亲的变化，有点让人不适应。但儿女们看在眼里，还是很开心。老有所乐，老有所依，不是挺好的吗?只是再看看父亲旁边坐着母亲时，才有的一些欣喜又黯淡下去。与父亲相比，母亲的晚年要逊色得多。她没什么爱好，一辈子似乎就两个人在她心里——男人，孩子。
给他们做吃，给他们做穿，唯独没有自己的空间。看街头那些穿红着绿的大妈们，跟母亲的年纪相仿，她们活得那多带劲儿。儿女都劝过，母亲笑笑就带过去，我觉得在家里收拾收拾就挺好。
父亲做的又一件让儿女瞠目结舌的事，要带母亲去拍婚纱照。
生活水平提高了，老年人拍婚纱照也没有什么稀奇。他和母亲都是极传统的人，年轻人坦胸露背他们看着都烦。他现在让母亲穿上露了后背的婚纱走到摄影师的灯光底下。他能做到，母亲却做不到。化了一个多小时，80岁的老父亲，走出来，白色西服红领带，红光满面。78岁的老母亲，走出来，佝偻的腰身在白婚纱里显得不伦不类。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再浓的妆也掩不住岁月的痕。镜子里，母亲大概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她不肯出来，不好意思出来。儿女都站在外头等，摄影师，灯光师，早已各就各位。主角却不肯上场。不但不肯上场，她还后悔了，后悔不该听老头子的话，来丢人现眼。
好话说了一大筐，仍挡不住母亲的固执，珍珠项链，银耳环，一件一件地往下扯。眼里就有了泪，她说：“没个人样儿了，还照什么啊?”父亲急了，一嗓子就吼出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啊头!”
苍凉的，沙哑的，又无限深情的一句，从父亲的胸腔深处吼出，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震住了。终于，母亲乖乖地拎着裙角，红着眼圈儿从化妆间走出来。父亲急步上前，一把牵起了母亲的手，说：“老伴儿，你什么样儿在我心里都是最好看的，你怕什么呢?”
他们手牵着手，缓缓地向摄影棚里走去……
两个月后，母亲很平静地离开了父亲。母亲患肝癌，发现时已是晚期，两位老人竟把这个消息一起瞒到再也瞒不下去的那一刻。
“我现在什么都学会了，会做饭，能自己照顾自己，会上网，可以随时知道儿女在做什么……你还天天在屋里陪着我……老伴儿啊，你就放心吧……”父亲的屋里，那张大八仙桌上，没有摆放母亲的黑白遗像，相框里放的是两位老人手牵手的婚纱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