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晴天，湛蓝的空中浮着几朵云，阳光明媚地洒下来，晒在阳台的晾衣杆上，明晃晃的。
我决定把窗帘再拉到边上一些，让房里的光线更加充足。
趿拉着棉绒拖鞋洗漱完，楼下已经热闹起来了，过往的车辆，来回的行人。对门早点铺子挤满了排队的人群，有背着书包扶着自行车神色匆匆的学生，也有玩着手机边等边打哈欠小青年。早点铺的员工们脚不沾地地忙活着，从店窗里递出一份份新鲜出炉的早餐，晨曦在这些鲜活的面孔中升腾。
九点半，我顶着柔丝丝的暖阳打开店门。所谓店门，实是一块一块上了年岁的木板，板身呈现出老旧的暗红色，一圈一圈旋着的木纹依然清晰可见，面里也是光溜溜的，摸上去手感很好。蹊桃镇的几家小商店主妇们来串门时不止一次对我说，这种木面门许多个年头前就没人使用了，劝我最好换成玻璃的防盗门，就算铝合的也成，安全。
逢到这个话题，我总笑而不语。手头的工作却不会有一刻停顿，我将里屋的一盆盆红的紫的花搬出店外，又将它们整齐摆放成两排。
择一城像等候一个人，我爱上这座古老的城，不忍改变它的一丝一分。
时光也正好，这一株花色正好，这一抹阳光正好，嗡嗡乱飞的蝶儿蜂群也安静地热闹。
余涔明，我过得似乎很好，你呢?
回想第一次与你游玩到这个小镇，明山秀水，倾斜日光，雕花木窗，落满青苔的石板桥，无不令我心醉。
年少的我摇头晃脑地吊起书袋，若能在如此美好的地方渡过一辈子，此生无憾矣!
而你好笑地抿起嘴角打趣我：“既然这么喜欢这个地方，等哥哥将来工作了，就在这买两座房子…”
“买两座房子做什么?”
我不解地打断道，抬起头正对上你舀满笑意的眼睛，有些许恍神。
“自然是给我们阿苏住了，你一座，我一座，两座房子靠在一起，老了我们还能做邻居。”
我微囧，口里也别扭起来，谁稀罕和你做邻居呢。
我自是不愿与你做邻居的，我当然不满和你做邻居。
“不稀罕做邻居，那稀罕做什么?”与我并排齐步走着的你突然停下来捏了一下我的脸，“要不，做我们余家的小媳妇如何?”
水泥小路两边的乌瓦跳跃着暧昧的金黄，一点一点反射在我们发上，脸上，我只觉眼前有千树万树的花绽放，霎时气血上涌，脸燥热的厉害。
我像一个天大的秘密被谁窥探了般，心虚又懊恼，况且这个秘密的主角便是你。
恼极反笑，我脱口而出：“你可别后悔，我就是想要做你的小媳妇来着，一直都是!”
说完也顾不得看你的脸色，急急忙忙一言不坑便往前快步跑，刻意和追在后头的你拉开距离。
其实我既害怕你追上来我们相处会尴尬，又有隐隐的期待，期待你追上我对我说出那些我梦里百转千回过的话。我不敢回头看身后的你的脸色如何，却忍不住猜想会是质疑还是惊讶，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一点的惊喜在其中?
余涔明，和你开的玩笑那么多，并不包括今天这一个。我柳苏，心心念念了没有十年也有八载的愿望，都是做你老余家的小媳妇儿。
打我记事起你家就在我家隔壁，年幼无知，我总爱跟在你屁股后头进进出出，不管是做游戏还是做作业。好一阵子你都躲我避我，想把我这个小尾巴甩地远远的。奈何我缠人的功夫实在太高明，又从小认定了这个比我高**我安静的哥哥是我最值得崇拜和跟从的人。你终于抵不过我的纠缠，从此到哪儿都带上我，算是默认了我这只粘人的小尾巴。
你妈妈叶阿姨闲暇时间爱用手戳戳我小脸蛋逗我：“这么粘人的小丫头，以后长大了做我们涔涔的小媳妇儿怎么样啊?”
好啊好啊，那我要快快长大。我如是答道，眼里的水花亮晶晶的。
我要快快长大。
追着小虎皮猫从你家院门口跑过时，看着你坐在窗台发呆好看的眉眼，我渴望自己快快长大。
和你手牵手背着小书包在柏油路中央踩着我们的影子，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没时，我渴望自己快快长大。
从街西的木门里蹦出的我，手里拿着两支盐水冰棒傻笑着一边舔一边塞给你一支的时候，我渴望自己快快长大。
正如此刻，我踏着夕阳和老水泥路，我已经长大了的这一刻，我只有一个愿望：嫁给你，余涔明，陪你一直到老。
我知道你说那句话是纯粹的玩笑，我最怕的也是你把我所说的也误以为是玩笑，又或者，你知道那不是玩笑却非要把它看成一个玩笑。
你确实这样做了，而我不知你的态度是出于我所想的哪一种。
送我到家门口时你面色古怪地拍了一下我发顶：“阿苏小丫头，以后不许再这样调侃你涔明哥哥啊。”
我竟无言以对，满心的期待哗啦啦碎成一地。之前浑身的气势兀地像泄了一般，再没有辩解任何一个字，我默默转身。
有半个月没去看你，听说你谈恋爱了，新带回家的女朋友温柔有余，待人处事无不有你的风格。看到第一眼我只觉无比登对，当晚窝在自己房间里哭的昏天黑地却无人知晓。我不明白为何只是一个转身你就刻上了他人的印记。我追随了你十年又八年，在最后大学填报时不小心与你擦身而过，便涂抹了我们未来的所有可能。
我仗着与你认识的那么长久的岁月，处处借机排挤你的女朋友。我以为你会一如既往地对我无比包容，这种呈口舌之快的事你对我说说也罢，绝不会狠下心来给我难看。
我低估了她在你心目中的位置。
你家庭盛宴上我去了，尽管我有多不情愿看到你们俩的甜蜜，可无情的思念让我不得不忽略这个事实。若知道这是后来我与你形同陌路的开端，说什么此刻我也不愿跨进你家门一步。
我终是抑制不住滔天的妒火，口不择言：“听说唐小姐家境并不是很宽裕，嫁进明涔哥哥家，想来以后可以省去很多劳累了。”
唐是她的姓，是你想呵护一生的人的姓氏。其实我说这句话能作何作用呢，顶多只是气一气她，给她几丝难堪。我知道她不是我所说的贪心的人，她虽家境贫寒却能考上与你一样的大学，又凭自己的本领付清所有费用，和你一样，年年是你们学校的奖学金获得者。她是那么的独立，刻苦，又是那么的温柔与执着。
那么给她难堪更不如说是让自己见鬼的自尊心好受一些罢了。说到底，只是因了我的自卑，看到你同那妙人儿像是天作之合的自形惭秽。
我没有料想到她会产生那么大的反应，导致摔手离去。更没有料想到你会那般冷眼对我，你生硬地对我说了四个字：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什么，好自为之不去针对她吗? 还是，对你的爱，我该好自为之了?
我不禁身体发冷，喉咙里干涩地滚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涔明哥哥……”
你头也不回地离去。
再见你们依然是和之前一样甜甜蜜蜜，却独独对我，远远避而不前。
春花锦簇，枝枝挂在树干摇落一圈又一圈的花雨，桃花也开得红红烈烈，椭圆形的花瓣灼伤了我的眼，眼角的泪珠仿佛脱了线地落下。我在枝这头，你在花那头。我木然地看见花纷纷落下，你干净的衣角缠绵着另一边衣角远去。
我心里忽然升起一个浓重的念头，到蹊桃去，到蹊桃去!
从未有过如此的强烈不安，仿佛天下之大，唯有这一座城能于我容身。
半年后我收拾好我的行李，静悄悄地辍了学。我并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我爸妈。我的行李很少，只有一只箱子，送我的离开的人也很少。孤身一人等火车开动时我想起，这两年虽然我们分开在两个学校，可所有课余假期，我几乎都用来去找寻这个城市另一头的你。所以我的人缘看起来很不好，几乎没有一个很亲密的朋友。
余明涔，我也不并是天生孤傲。
你知不知道，那么多都是为了你。
只是，这一次，我却要离开你。因为，一路追随了你那么久，我也该累了。
过年时家里来电话，让我回去参加你的婚礼。
你似乎又高了，更瘦了，身上长年的温柔气息，好像起了一些变化。当新娘走上红毯的那一刻，漫天玫瑰花瓣缓缓飘散，洁白的纱裙拖出长长的后摆，她缓缓迈出一步，我下意识闭了闭眼。
然后，勾唇，无声地笑。在这个喜庆的日子，我的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原来，不是她。
我早该想到，像她那么骄傲的人，是不会容许自己只做你的依赖品的。我从没怀疑过你的她的爱，哪怕到了现在，你与另一个女子牵手又互换戒指的那一刻。我只是没细想她对你的爱，会不会抵不过她自己的骄傲。你在天上，她仅在云底，你们的相处让她不得不仰起头。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她离开了你，彻底放下了昨日种种去追逐属于自己的梦。我想，越是温柔的人，认定了一件事就越有常人所没有的固执。
更令我难过的是，即使我明里暗里对你做了那么多，你始终保持将我推到很远很远的姿态。甚至，最后一场无关紧要的联姻，你也不曾将我列入考虑的范围。
春日的雨说下便沙沙斜下，对门的檐角，地面，少顷已积了很多雨水。过往的行人纷纷逃窜，或跑过街道或钻进我的小小花店的屋檐下。我知道这些景和人于我只是过客，从来不会存在我的故事里。一如我，在你的身后那么久，却从来不是你余涔明故事里的什么重要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