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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衢:16号(2)

时间:2015-01-17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周沫  阅读:

  这片灰蒙蒙的、充满工业气息的城区,散发着硫磺和尘土的混合味。在这味道和纵横交错的平房之间,共有123棵梧桐树。经过多天细致的勘察,我发现没有一种鸟在梧桐树上筑巢。柏油马路的两旁是杨树,比梧桐树高,但树冠覆盖面略小。杨树的树杈间偶尔有喜鹊的巢,枯黑的树枝叠成一个开口朝上的半圆球。如此看来,很多鸟并不怕雨水的浇淋,它们的巢不过就是个落脚点,可以盛蛋。槐树的枝叶过于茂密,无法判断其间是否盘踞着飞禽。在所有我经历过的街道里,永远翻飞着无数麻雀,叽叽喳喳萦绕在上空。麻雀是最不善筑巢的鸟,瓦片下,烟囱里,缝隙中,所有适合因地制宜的空间都将成为它们的家园。在我看来,那些家园不过是一些凌乱铺垫的树皮,纸屑,外加一些散乱的羽毛。但这些地方无一例外地防雨。如此看来麻雀的智商并不低,它们的家容易建成,且更加舒适。然而从我们那无法摆脱的矫情及审美的角度而言,这种家和垒在树杈间的建筑相比简直就不算个窝了。我端着望远镜在阳台上对16号窥探,期间就把镜头对准远远近近的树木。一对住在远处山上的斑鸠常常结伴来澡堂的屋顶平台散步,它们步履缓慢,神情优雅,流连忘返。此刻时光缓慢,万物静谧,散发着醉人的气息。

  我只需轻轻抬手,即可从16号的姑娘转移镜头至斑鸠,或者从屋顶和远处的树梢回到变电所绿色门框的方格内。有那么几次,她朝我所在的阳台打量。这时我紧张地将镜头移至其他地方,并为自己故作镇静的东张西望暗自发笑。这种纯粹心灵的躲闪多么不必要啊!如今回忆这些往事,一个如此年轻的人所坚持的敏感和多情令人生畏。是否所有人都走在生活的前面,如同我那未经发育便饱经风霜的身体,早在我们了解这个世界的秘密之前,已经参透了生活的多数。

  一天下午,我来到红叶街的8号平房附近,爬上一棵槐树去寻找望远镜中发现的黄鹂鸟巢穴。一个星期过去了,里面果然端放着四枚拇指大的带有花纹的蛋。我无法遏制内心的兴奋,犹豫再三,还是在一对冲着我盘旋尖叫的伉俪的注视下来了个一窝端。这真是坏透了,和彻底毁了一个家毫无分别。但这个举动却令人格外愉快。我记得我一路哼着小调,蹦蹦跳跳地朝家走去,心中琢磨着如何把这些蛋孵成小鸟。当我气喘吁吁地爬上四楼,推开门,脑门轰然一响!

  16号!不,是16号的姑娘,正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姐姐从厨房里冲我喊,回来了?——我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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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沙发上的人比我在望远镜里看到的要高大很多,她的眼睛不经意间从我面颊扫过,表现出一个陌生人对同学弟弟的适度关切和距离,冲我姐说,你二弟弟啊,以前好像见过的吧? 去过咱们班!

  我端着鸟窝,冲眼前的人点了点头,溜进了卧室。

  我记得整个下午心绪难平,对刚刚端回来的鸟窝兴致全无,躺在靠近客厅的单人床上,裹着一条粉色毛巾被,竖起耳朵听了几小时她们的絮絮低语。一股难言的情绪在身体里游走,它牵引着我几度穿过客厅上厕所,却没敢扭头正视一眼沙发上的人。

  多年以后我躺在床上阅读一本小说《朗读者》,总被其中那诡谲的情节感动。是否所有深刻的真情都包藏着罪恶和忏悔,才能激起人们内心的痛感。这本小说与一部电影有着如此相似的情绪,以至于我在另一个时刻看到《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时,把这件发生在多年前的事移到了未来。时空的错乱感就这样横在眼前,因此我回忆往事时,很难说不是在杜撰未来。

  那时候我已垂垂老矣,郁郁独行于街头,看到街边椅子上坐着一个人,短发圆脸,一手端着杂志,一手抖抖擞擞捏袋子里的榛子吃。春天的柳树缀满嫩芽,柳条随风摆动,不时从她刘海掩映的额头拂过。我看着眼前的老太太,对她说:“喂,16号!”她抬起头来,雪白的头发下一张姣好的脸绽出笑容,抬起手臂冲我招了招,说:“快,快来,我带你去看一点好玩的!”

  什么?

  走吧,给你。她边说边用手抓一把榛子装进我的裤子口袋,“真好吃!”

  很多年过去了,时光雕蚀着她曾经高大丰满的躯体,圆润的面颊已略显凹陷,一缕细尾纹刻在巨大的眼睛两侧。她边走边抱怨城市的空气越来越差,指着马路上来来回回的汽车和远处工厂的烟囱,言语急切,胸中装满不平的情绪。她拉着我,我跟在她身后,感到手心里的温软,亦步亦趋地沿着河堤的石子路走。如今我们已是耄耋老人,从她进入变电所的那一刻直至耳聋目昏的如今,时光一晃而过。这再次印证了我对时间的看法,所有未来的时间都可以无限拉长,而你回顾往事时,人生不过是一个瞬间。所有事件均可在一个平面上映射出来。这个平面是二维的,这意味着它就是个瞬间!

  在这瞬间的恍惚中,阵阵忧愁袭上心头,我穿过无言的伤感,从侧面端详她的脸,不再年轻,但依然漂亮!

  看什么呢?

  我沉默不语。

  她抓紧我的手,朝街边的滨河公园走去。路上越来越多的孩子在嬉戏奔跑。这是春季的一天,车马喧阗,暖风和畅。我抓着16号的右手,走向一片露水反射的朝阳。

  沿着街心花园花坛外沿的水泥路,我随她来到了一棵花椒树下。在一排冬青的侧面是草坪延伸而来的三角地带。她拉着我的手,慢慢蹲下,然后说,你去找一根树枝过来。旁边两米处有个一米宽的街心靠背长椅,木结构,上面坐着一个温和、消瘦的老太太,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女孩骑着三轮车在她身侧左右巡回。阳光在小姑娘的脸上反射出旺盛的光斑,随着其爽朗的笑声投向周围的灌木。

  天空像一面镜子,凉风缠绕着植物和周围的建筑,喧沸时起时落。我来回溜达了几圈,总算在草丛里捡到一根半米长、铅笔粗细的竹竿。当我蹒跚而回将它递给16号后,气喘之余干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骑三轮车的小女孩停下来,走到旁边,好奇地蹲在地上。16号抬头对我笑了笑,说:“来,咱们看看那个虫子还在不在?”我俯下头,与她成45度角低头眯眼看地面,不时再抬头望向天空。这时她手握竹竿,从中间折断,左手在草丛里来回摸索,并且把一些草揪掉,露出湿软的地面,絮絮而言:“我昨天下午在这儿晒太阳,发现了一只漂亮的红色甲壳虫,眼瞅着它钻了一个洞,藏进土里了。”说罢她抬起脸,像个兴奋的孩子一样冲我笑,“我做了记号!”说罢挥舞握紧的拳头。此时小女孩扭头冲长椅上的老太太叫了两声,老太太执意原地不动,远远观望。我掏出一些榛子递给小女孩,对她说,一起分享!然后我们俩开始吃榛子。

  时光仿佛再次停顿了。眼前牙牙学语的孩子,将我拉回到与她相仿的懵懂年纪。那时我生活在山村,每当夏夜降临,一群孩子奔至长满芦苇的水池边捉萤火虫。夜幕下的萤火虫闪着绿色的光,在黑暗中飞舞。只要伸手迅捷地朝它们飞动的路线扫过,即可抓住。这些小昆虫披着枣红色的盔甲,只在夏天潮湿的夜晚出没。舞动的萤光与天上的星星遥相呼应,使生活变得斑斓多彩。此刻我安静地端坐于地面,凝视16号颤颤巍巍的右手在地面挖掘,不禁想起那个夏天透过望远镜发现的黄鹂、斑鸠、蚂蚁和蝙蝠。所有这些活泼的生灵使枯燥乏味的世界变得充满风韵。人生如此枯寂、悠长,是什么让我再次看到她了呢?没有多少美好的事物将反复出现在生活中,当我习惯这个定论之后,面对令人欣然向往的一切反而备感疑惑。

名字控

  她用竹竿细的一头在泥土里翻动,把松软的土壤掀起来,沿着洞穴蜿蜒的路线缓缓深入。显然,这是一个昆虫钻入土壤后留下的痕迹。我注视着小洞的挖掘进程,感到一种就要捉住什么的快乐。小女孩异常兴奋,瞪大双眼看着洞口,不时用小手把土壤扒拉到边上。

  进展不太顺利,从挖掘的深度看,小虫子应该已经转移了。这次逃遁行为取得了胜利。16号不甘失败继续挖掘。她嘟囔道:“我昨天下午眼睁睁地看着它钻进去的,肯定在里面!”看着她逐渐气馁的表情,我接过她手中的竹竿帮她作业。地面已经形成一个小土丘,洞穴已然到了尽头,土逐渐变实。我说:“虫子昨天肯定发现了你,所以放弃这个洞穴,转移了。”小姑娘听到我的话表示反对:“不对,小虫肯定藏在里面。找出来!”消瘦、温和的老太太从右侧走来,拉住孙女的小手,哄着她离开了。留下我与16号坐在草地上,面面相觑,半晌相顾无言。

  她抬了一下右手,冲我嚷道:“给我擦擦汗!”我遵从了。

  “如今我老了,不再好看,想请你看一点好玩的东西,没想到会这样!”她无奈地说着,似乎感到不尽的遗憾,“你不会像当年站在阳台上的那个小男孩一样对我的身体和容貌感兴趣了,当然不会!我想给你看一点有趣的,没想到会这样!”完了她撇撇嘴。

  “挺好的,这事挺有趣的!而且,你不老,和过去一样好看。我要能爬到楼上,准会拿一个望远镜看你坐在长椅上的身影!就和过去一样!”

  “别骗人了!就我这副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样子?这么多年你哪儿去了,还不是自己在生活。这世界上有什么意外能让人持久地关注呢?没有。我不是,你也不会!”

  在我的沉默中她继续道:“人都是这样的,百无聊赖的时候看到什么都觉得不错,只是百无聊赖的时候。要是整天忙得团团转,谁有心思关注别人啊!人们总会把很多事情抛诸脑后。人总得往前看,向前走。可我忘不了!”

  她的脸胀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打转。我不再言语。

  黄昏像一块降落下来的幕布,很快飞旋着笼罩了河床和草坪,公园里嘈杂的声音渐渐消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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