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小时候外婆常常在我们家照顾我跟姐姐，外公一个人在乡下。听说外公跟外婆年轻的时候感情不好，经常吵架。当他们年老，儿女展翅高飞，儿孙满堂以后，我从没见过他们争吵。
108. 外婆比外公大三岁，那时候外婆家里穷，她十几岁就嫁到外公家里。外公小时候家庭条件挺好，他父母供他读了五年的书，可他终究没有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跟外婆结婚后，外公有点不务正业，打麻将，斗鹌鹑，抽烟闲逛，不太操心家里的农活，等等。
109. 妈妈是老大，她没有读书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要帮家里做农活，照顾弟弟妹妹。妈妈常常跟我们说，她十几岁的时候，每天挎着鱼框去集市上卖鱼，所以外公年轻的时候应该是常常打鱼的。我想其实外公并不是不顾家，只是小时候有点娇生惯养，他不太像那个年代的男人那样拼命，家里的孩子又多，这是老妈小时候的不幸。
110. 老妈年轻的时候不管吃多少苦都坚持让她的4个弟弟妹妹去读书，可惜最后只有她自己走出了农村。因为她自身没有读过书，所以格外固执地相信，知识才能改变命运。虽然后来她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她也不希望我跟姐姐以后做生意，她觉得生意人没有文化，只跟钱打交道，并不是一种让人敬佩的职业。
111. 在外公还没有来我们家之前，我很少见到他。每逢过年过节，我都要提前回乡下给乡下的爸妈拜年，老妈有时候也顺路给外公外婆拜年，我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见到外公。每次他见到我的时候，我总是晕车晕得很难受，他总是跟我妈说，以后不要这样瞎折腾我。
112. 外公来我们家住之后更是疼我，每次老妈表现偏心姐姐的时候，外公就很不高兴，就要训斥老妈。他还常常教我怎么讨老妈的欢心。晚上吃完饭，外公跟我闲聊，有时候聊些他知道的稀奇古怪的事;有时候跟我讲一些神话传说;还有时候就跟我说一些我出生后的真实情况，总的目的是希望我跟我妈能够和睦一点，要我相信她是爱我的。
113. 外公在我们家住的时候，有个小爱好，就是养鹌鹑。有时候他很早起床，我一直搞不清楚他是用什么办法捉到那些鸟儿的。有时候一早上能捉好几只回来，母的就留给我跟姐姐吃，公的他就养起来，然后培养它的战斗力。有两样东西外公是不离身的，一个是烟袋，另一个就是装鹌鹑的小袋子。他总是装一只鹌鹑在身上，有机会的时候就拿出来跟别人比斗。
114. 培养鹌鹑的战斗力的过程很痛苦，我是说，对鹌鹑来说。如果第二天约好了跟别人比赛，前一天外公就是训练这只鹌鹑进入状态，用很强的照明灯整晚的照它，让它第二天很亢奋，比赛前还给它喂烟油。外公斗鹌鹑的技术如何，我并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有见过那种场面。
115. 外公一般用谷子喂鹌鹑，有一天可能是他的某只宝贝鹌鹑比赛赢了，他心情不错，喊我跟姐姐帮他捉蚂蚱来喂鹌鹑，我跟姐姐就屁颠屁颠地去了。
116. 那时候城市化还不完全，我们家不远处还有大片大片的麦田。麦子青黄色的时候，我跟姐姐就去偷一点回来在炉子上烤得焦黄，麦粒很香。秋天过后麦子收获了，麦田就荒废下来，长满杂乱的野草，野草丛中就活跃着很多蚂蚱。但是活的蚂蚱不好捉，我跟姐姐就用鞋底去拍它们，拍死之后再去捡回来。一会的功夫就“捉”了满满一个小盒子，很有成就感地扔进鹌鹑笼子里。鹌鹑一时半会吃不完，没两天就臭了。
117. 外公在我们家待了没几年就出了一场车祸。那天他起得很早，约了他的一个朋友去捉鹌鹑，结果就被卡车撞了，他的那个朋友当场死亡。我外公被路人送到了医院，幸好他还记得我妈妈的电话。
118. 外公在医院住了很久，他那次伤得很严重，在医院昏迷了很多天。刚开始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还一直昏迷。我站在病房里，看着床上躺着的外公，也没有觉得很难过，因为并没有意识到问题会有多严重，只是觉得很陌生，陌生到现在我回想起来，完全记不得他当时在哪家医院，哪个病房。
119. 外公一辈子虽然不是很强势，但是有他自己的倔强。听我妈说过，以前他跟外婆在大舅家住，有一次大舅妈跟他吵架，提着他的名字骂他。他就跟外婆搬出去了，之后再也没踏进大舅家一步，即使在他临死的时候，大舅想接他回家过几天，外公始终没有去。
120. 外公一个是疼我，另外还很疼小舅的小女儿和二姨的小女儿。我们那边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我们这些女孩多少有点多余的感觉。不知道外公是本身就喜欢女孩儿，还是希望给我们这些小时候被父母忽略的孩子一点温暖的疼爱。
121. 外公出院后没几年，有一年冬天，全家族的人回大舅家给外婆过寿，妈妈听大舅说外公的身体不太好，他们带外公去医院检查，发现已是肝癌晚期。当然这些我当时是不知道的，就连外婆他们都瞒着。
122. 外公去世得很突然，年后刚开学没多久，有一天放学回家，我还带了一个同学来家里玩，那天爸妈一直没有回家，我也没在意。姐姐放学回来对我说外公去世了，我一点反应都没有，直到第二天回农村，看到堂屋的正中放着黑漆漆的棺材，才涌上一股悲伤。
123. 老爸和姐姐当天回城里去了，我请了几天假，一直待在农村。棺木前面放着一个火盆，三天三夜不停地烧着火纸，他想土葬，这是他生前最后一个愿望。
124. 下葬的前一天深夜，我已经睡着了，突然被叫醒去送葬。因为是偷偷土葬，只能在深夜里偷偷去埋。大家站在棺材周围送外公最后一程，棺木被打开，后面的人涌了上来，把我推到棺材的边缘。我看到了外公最后一眼，三天三夜对着他的头烧火纸，他的七窍出了很多淤血，整个人看起来很恐怖。
125. 第二天还要搞一个形式上的送葬，一堆人浩浩荡荡地去外公的坟头送别，我和外婆没有跟去。外婆弯着腰打扫搬走棺木后的客厅，扫着扫着，她把扫帚一扔，一个人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这是这几天来我看到她唯一一次哭泣。我坐在外面的小板凳上远远看着她哭，什么都没有做。等她哭够了，继续扫客厅，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126. 那几天我也没有哭过，下车第一眼看到棺木的时候，只是觉得压抑，并没有悲伤和恐惧。也是等大家都不在的时候，我在客厅的柜子上看到两颗外公用杏胡刻的口哨，突然那么一瞬间，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拿着那两颗杏胡，坐在客厅的藤床上失声痛哭，表弟也是远远地看着我，不敢靠近。
127. 外公去世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常常梦到他。有一次，在半睡半醒间，我仿佛看到外公走进我的卧室，站在我的床边看了一会我，又看了一会睡在我旁边的外婆，那种感觉很真实，我有清楚的意识，我想努力睁开眼睛看看他，可是怎么都醒不来。
128. 外公去世之后，外婆搬离了原先的屋子，到后院跟大舅一起住。也常常来到城里在我家，或是小舅家住一段时间。但按照乡下的习俗，每到快要过年，她必定回大舅家的，因为那里才是她的家。大舅是长子，他必须担当这个责任。
129. 外公去世后的每年初二，整个家族要回去给他上坟。但是外婆从来不跟去，可能是习俗规定只有晚辈才能给长辈上坟。那外婆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去坟上怀念一下外公呢?
130. 写这几段的时候鼻子总是酸酸的，外公去世十几年里，外婆总是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虽然儿孙们还算孝顺，但知根知底，嘘寒问暖的又有谁呢。外婆在我的印象里，冬天的时候穿着厚厚的棉衣，像个鼓鼓的大棉被，抱着她的感觉很安心，很温暖。